▌虫离
骆驼自西域踏入中原,不仅改变了古代的运输与军事格局,更成为丝路文化交流的鲜活符号。从壁画中负物跋涉的骆驼,到陇西李氏所骑的奇异“明驼”,图像与文字真实记录了骆驼如何串联起东西方的物质与精神往来,展示了这种域外动物如何影响了中原人民的生活。
唐三彩骆驼载乐俑
驼铃西来
双峰驼可能是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走入中国人视野的。目前,中国最早的家养双峰驼确凿考古证据,来自新疆轮台群巴克墓地,这里出土的随葬骆驼头骨,年代早至公元前800年左右,相当于西周晚期。《逸周书·王会觧》早就载道:“正北空同、大夏、莎车……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
战国时期,双峰驼深入与匈奴山戎接壤的燕赵之地,甚至为荆楚之人所知。苏秦游说六国合纵抗秦,向楚威王陈述利害,许诺若楚国加入抗秦联盟,则霸业可期,届时北地臣服,贡奉而来的骆驼良马,将塞满大楚厩苑:“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史记·苏秦列传》)楚威王雄图大略,苏秦画的这张大饼正对胃口,当即拍板入伙,六国联盟遂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湖北江陵望山、荆门后港楚墓出土的人骑骆驼灯,为当年苏秦的擘画提供了实物印证。
当时汉地多呼骆驼为“橐驼”。“橐”指口袋,“橐驼”就是与马相类而背上像背着口袋的动物。显然,中原人眼里,驼峰这种生理结构奇特而陌生。以中原人的认知经验,似牛羊驴马等种种畜类,脊背从来既平且直,实在难以理解骆驼背上为何会凸起一块。《牟子理惑论》:“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馲驼,言马肿背。’”说人们见到骆驼茫然不识,硬说是肿了背的马。“指驼为马”的情形在过去似乎并不少见,所以才会形成俗谚,流行上千年。还有更大惊小怪的,直接把骆驼当成了妖怪,唐代《三水小牍》记载:
乾符中,刘秉仁为江州刺史。自京将骆驼至郡。因风而逸于庐山下。南土无此畜,人见而大惊。因聚徒击射而毙,乃以状白州曰:“获庐山精。”刘公讶,其事既至,愀然曰:“此吾橐驼也。”乃命瘗于江壖。
说的是唐朝末年,刘秉仁调任江州刺史,从京师长安千里迢迢,特意带了匹骆驼南下。不料途中骆驼受惊,脱离队伍,逃到了庐山脚下。江州相当于今天的江西九江,风物大异关中,绝少有骆驼出现。当地人见了那匹骆驼,惊骇莫名,集合大批人手包围起来,乱箭齐发,登时把骆驼射死。这还不算,又抬去州衙,向新刺史邀功请赏,说射杀了一头山精。刘秉仁惊讶之余,甚至有点小期待: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山精呢,不知是什么东西?出来一看,瞬间抱头:“这是我的骆驼!”
胡人牵驼图 河南洛阳洛南新区唐代安国相王李旦孺人唐氏墓
衔尾入塞
尽管战国时期,黄河流域即见豢养骆驼记录,但直到汉武帝朝开启对匈全面战争、凿空西域,骆驼始大量进入关中。西汉《盐铁论》记桑弘羊剖析丝绸贸易之利,指出帝国仅以丝绸一宗货物,便可掏空胡族的金宝牲畜,收富己损敌之效:“夫中国一端之缦,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损敌国之用。是以骡驴馲駞,可使衔尾入塞。”
“衔尾入塞”,当非夸大之辞,西汉人是见过这种场面的。公元前90年,为配合天山东端对匈奴的攻势,汉武帝命成娩征发楼兰、尉犁、危须等西域六国大军围击车师。破城之后,西域联军各自归去,凯旋的汉军团却粮草不继,饿死数千人。武帝急调酒泉郡驴、骆驼驮粮,出玉门关接应。当时远征,朝廷准允士兵私募随从仆役,人数极众,要支援这样一支庞大军队的粮草,驼队的规模可想而知。汉代君臣对骆驼的性能,商贸及军事价值,认识越来越深刻,自武帝朝以降,历次用兵塞外,除了照例缴获牛马羊这些传统牲畜,也开始捎带上骆驼。西汉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常惠破匈奴,获“马、牛、羊、驴、骡、橐驼七十余万头”;东汉和帝永元三年(91年),稽落山一战,窦宪大破北单于,“获牲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
北魏太武帝北逐柔然,西灭胡夏、北凉,平统万,定秦陇,取河西水草丰茂之地,辟为超级牧场,养马两百万匹,骆驼多至百万余峰。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又在河南建河阳牧场,每年从西北迁入大批良驼。这时候的粟特人商队,开始牵着双峰驼,穿过险象环生的戈壁,和中国北方的离乱烽火,络绎于洛阳、撒马尔罕及布哈拉之间转运丝绸与香料。“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张籍《凉州词》)北朝到隋唐,由于塞北游牧部族大举南下,以及丝绸之路的作用,骆驼俑在中原广泛兴起。中原地区盛唐时期的大中型墓葬几乎都有骆驼俑出土,少则一件,多则十几件。骆驼终于迈过雄壮的潼关,向中国东部南部挺进。
莫高窟壁画中的骆驼
驼市如织
中古时期养驼业发达,有时贵族出行,远途跋涉,往往乘驼,上文刘秉仁就是一例。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推四大望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为天下四姓。另一豪族陇西李氏,生怕落选这次天下前四高门评定,星夜骑着骆驼入关。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赶到洛阳时,四族位次已经尘埃落定。李氏怅怅而返,从此得了个“驼李”的绰号。陇西李氏乘的乃是一种特异的骆驼,号为“明驼”。这种动物的身影,还奔驰于青川绿野、牧童琅琅吟诵的《木兰辞》歌声间。花木兰得胜还朝,“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这句还有另一个版本:“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李氏希荣心切,木兰归心似箭,所选皆是最快的坐骑:传说明驼日行千里,远逾奔马,是以二人弃马取驼,而花木兰需向皇上求赐,见得此兽十分稀有。明驼的外形,似乎与寻常骆驼没什么区别,唐代奇书《酉阳杂俎》披露了分辨明驼的秘诀:“驼卧,腹不帖(贴)地,屈足漏明,则行千里”,观察骆驼伏卧之姿,只有腹不贴地,腹下透光的,才是明驼。
有时候高居太极宫或大明宫的皇帝准允贡使将骆驼牵上朝堂,亲自视察。这些骆驼都会纳入畜籍,记录在册,身上烙下印记,以供放养识别。形形色色的外来骆驼挤满了唐朝圉厩。与汉朝一样,唐廷也在边地广辟牧场,自陇山以西至河湟幅员千里,置八马坊,归监牧辖制。到唐玄宗天宝十三载,陇右官营牧场,总计有驼、牛、羊三十三万头。杜甫在秦州(今甘肃天水)所遇“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王昌龄也道“橐驼五万部落稠”,足见其繁荣。
边境互市之所,进行着当时帝国最大宗的骆驼贸易。至于骆驼价格,根据新疆出土的佉卢文残卷,唐代西州一匹波斯骆驼(即单峰驼)作价27至33匹绢,高于经过阉割的突厥马(16至20匹绢)。骆驼比马昂贵,与其说是豪车与普通车之分,毋宁说重型越野卡车与家用车之别。骆驼身形远高于马,力亦胜之,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双峰驼负载能力远超马骡,多被投入长途运输,驮运帐篷之类重物。
两宋马匹奇缺,必须充分发挥其他驮畜的效能,以支国民之用。那时有人算了笔账:每头骆驼囊粮三石,成本四贯钱;驴子、骡子每头只能运载一石,却需消耗两贯钱,用骆驼搞运输的性价比高得多,由是官民多养骆驼。北宋的骆驼,上为天子驾车,下供小民代步。在山西太原,老百姓养驼司空见惯,去人家串门,往往开门便见到一匹大骆驼一脸微笑地站在院子里。据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太原)驼与羊,土产也,家家资以为利。”当地养骆驼,普遍到跟养羊差不多。宋神宗朝,日本僧人成寻求法中华,在河东路(今山西、陕西部分地区)的官道上,每天能遇到三四十匹骆驼。目睹“异域奇兽”成群结队,那份儿视觉冲击,恍如来到了魔幻世界。
明代官方牧驼不盛,清初有所重振,道光以后,复又衰落。乾隆年间养驼万峰的新疆巴里坤驼厂,经道光张格尔之乱,凋零殆尽,仅剩五百头。不过在民间,骆驼依然是使用率极高的驮畜,驮载着商品、思想和艺术,默默穿梭在晚清遗存的老照片中,一如过去数千年来一样,用它的驼峰,连起丝绸之路沿线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