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市场星报)
中元节夜晚,薄雾起,暮色苍茫。我仿佛看见了母亲迈着疲惫的步伐向我走来,一如当年在田地里干活回家的模样。母亲虽然离开她的孩子们已经5个年头,但一次也没有走进我的梦里,因为我总感觉到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只是去菜园里时间久了或者去邻居家串门,抑或是走亲戚去了。母亲身材娇小,走路一步一个脚印,干事情慢慢腾腾,不喜张扬,话语不多,有点木讷,但待人接物善良老实。这也是那些邻居亲戚对她的评价。
母亲是悄悄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年那日,母亲87岁,一天夜里母亲起夜,头被碰了一下,脑出血被送进了医院,无力回天,没有给她的孩子们留下只言片语。一如她的性格,连生死大事也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也许是她见孩子们都过得安稳,便觉得无需多言;又或许,她将这场生死离别,看作一次远行——尽管她一生未曾真正出过远门。
母亲自小残疾,这残疾也便成了我童年时伙伴们嘲笑的把柄。我那时小,不懂事,也曾因这嘲笑与人大打出手,尽管鼻青眼肿,回家却从不向她提起。但母亲每每看到眼泪挂在脸上,她也知道了怎么回事,没有讲话,只是轻轻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想起来,那声哀叹也是母亲一生的痛啊,木讷的性格也许因此而成,我忽然理解了母亲好多次的无言。
那时候,生产队干活还是大呼隆,但队长为了防止大家磨洋工,于是也想一些办法,比如每年栽秧的时候,早上妇女们拔秧时分配任务,一人两百个秧把子,任务完成后就可以回家。有了目标,大家争先恐后,很快就有手快的人完成了任务。但我的母亲几乎每一次都是最后一个完成,最后一个回家吃早饭。后来我听三婶说,太憨了,母亲的秧把子一个顶上人家两个大,当然每次都落后了。原来是有很多人投机取巧,在秧把子大小上搞名堂。因为母亲回家迟,直接影响我们吃早饭上学,所以有一次,我就问母亲,别人的秧把子那么小,你的那么大,怎么能不落后呢?母亲露出微笑慢吞吞地说:孩子,这是做人的道理啊,人要诚实!这是母亲说过教育我们最长的一句话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问过母亲了,只要是到拔秧的早晨,母亲依然最后一个回家。但母亲的迟回家却给了孩子们锻炼的机会,我九岁时让弟弟妹妹们烧锅,我则学会了煮饭、炒菜、摊饼。
上初中的时候,中午回家吃饭,老远就闻到了从村庄里飘出的米饭的香味和香油的味道。到家后,发现家里的饭还没有煮好,母亲还在灶台前忙活,于是我只好去床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饭好了。揭开锅,一边是花菜饭,一边是白米饭。母亲先给我们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自己和父亲却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花菜饭。
母亲和我们一道吃饭的时候很少,每每饭菜烧好后,她都有一句口头禅,你们先吃,我等会吃。于是拿起扫把扫起地来,后来我将扫地的事情包下来了,饭前我将地认真扫了一遍,包括房前屋后都扫了一遍,从此母亲没有地可扫了。但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每年家里都养了很多牲口,鸡鸭鹅都有,那时粮食多精贵,只有挖些野菜、青草、菜园里种了好些苦麻菜,这些食材搞回家后,要切碎,母亲做好饭后就说,你们先吃,我将鹅菜切好。我们吃过了,母亲还在进行。不过这时候,母亲是边打瞌睡边切,右手拿刀,左手翻菜,虽然打瞌睡,但左右手配合默契,起先我们看见便惊呼:别切着手了,母亲惊醒,尴尬地笑了。于是继续边打瞌睡边切菜,后来我们也不打扰她了,就让她边劳动边休息片刻吧。就是到了现在,母亲切菜的画面还在我的脑海里铭刻,难以忘怀。就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母亲何以能边打瞌睡边翻菜,竟然一次也没有切破手指头。唯手熟尔里带有几分神奇。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学习就很自觉,父亲母亲也从来没过问我的学习成绩。每每学习取得好成绩回家告诉他们,父亲则显得很是激动,也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但母亲只是奖励了我一个难得的微笑和接下来的步履矫健。初三时候学习任务也重。也许是紧张,也许是身体真的虚弱,每次放学回家都头晕,倒头便睡。后来母亲知道了,每天早上煮一个鸡蛋,让我补身体,要知道,那时候鸡蛋是要拿来换油盐的。过了大概一个月,我真的不想吃鸡蛋了,就和母亲说:明天别煮鸡蛋了,我不想吃了,再说头也不晕了,自那以后不知道是吃鸡蛋真的有效,还是心里作用,头晕症还真是不见了。
母亲自己舍不得吃穿,但到每年春季栽早稻秧的时候,都要想办法给起早摸黑的父亲做点补品。我记得,每年春天,养的老鹅都要长时间的生蛋,不孵化。母亲就去镇上买一个猪肚子,弄干净后,里面再打上几个鹅蛋,然后放在锅里炖,我们不喜欢闻到那个味道。父亲一般在凌晨四点就下地犁田了,母亲也开始炖猪肚子了,太阳出来的时候,也就炖好了,这时候,母亲差我将炖猪肚子送到田间,父亲在田埂吃下了这份大补。回到家,母亲看到空空的瓷罐,她笑了。
母亲从未打骂过我们兄弟姐妹。最严厉时,也不过是沉默地看我们一眼,那眼神里的失望比什么鞭子打都叫人难受。于是我们都暗自争气,寒冬腊月里,天还墨黑着就爬起来,拎着粪筐去捡狗屎挣工分。手冻得通红,鼻涕结了冰棱,想到母亲的眼神和打瞌睡的画面,还有秋后工分不够超支分不到粮食的境况,便也不觉得苦了。
父亲走后,母亲独居老家。我们几次三番要接她同住,她总说舍不得那几畦菜地,舍不得那群整天咕咕叫的母鸡。后来老屋漏雨危险,她才勉强同意来我们家小住。这一住便是十几年,但她却始终像个客人,吃喝从不讲究,给她添件新衣裳总要推辞再三。
好在媳妇们孝敬她,原先在家咳嗽的毛病竟然也奇迹般好了。母亲终于也过了十几年衣食无忧的幸福的时光。
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春节,偶遇老家来的村民。说起往事,一位老者忽然道:“你娘是个善心人呐。吃大食堂那年,她总是偷偷多打半勺饭,塞给饿得走不动路的人。干部信任她,因她从不多占集体的一分一毫。”原来母亲年轻时因为老实憨厚,被选到公社大食堂打饭。这件事,母亲从未对我们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