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如此紧急决定手术的原因应成为调查重点。”
11月14日,宁波一位5个月月龄的女婴洛熙在医院进行心脏手术时,不幸离世。
洛熙的母亲邓某发帖表示,洛熙于11月11日入住宁波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诊断患有“混合型房间隔缺损”,是先天性心脏病的一种。11月14日,洛熙在该院进行了全麻手术,病情评估为病危、有合并症。长达7个多小时的手术后,洛熙当晚离世,邓某称孩子“眼角还挂着泪、嘴巴闭不牢”。
11月17日,宁波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应,已对涉事医生、该院小儿外科主任医师陈某进行调查,目前该医生已停诊,将配合患者家属依法维权。若涉事医生存在医疗过错,将根据相关鉴定结果依法处理。当日,宁波市卫生健康委发布情况通报称,已就此事成立调查组,对该事件进行彻查。
那么,幼儿房间隔缺损究竟是否需要手术?为何计划3小时的手术,最终却耗时超7小时?
“原则上可以等”
洛熙是提前一个月出生的早产儿。据邓某回忆,孩子每月坚持体检,此前身体状况一直不错。11月11日进行常规体检时,心脏彩超查出洛熙有3毫米继发孔型房间隔缺损,以及7毫米静脉窦型房间隔缺损。
人体心脏的左、右房室之间通常是完全隔开的。如果左、右心房的间隔上存在异常通道,则称为房间隔缺损(以下简称“房缺”)。据《美国心脏协会杂志》2023年发布的研究,世界范围内房缺在活产婴儿中的发病率为1/1500—1/1000,占先天性心脏病的10%左右,其中继发孔型房缺最为常见。
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心外科主任医师孙宏涛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房缺手术是简单手术,但由于需要接体外循环装置,因此不算“小手术”。幼儿房缺罕有症状,因为房缺导致的“从左向右”的异常血流比较少,对机体影响通常不大。临床上可见到的症状包括影响进食、体重进展较慢、反复肺炎等。这些症状可视作较强的手术指征。如果是直径10毫米以下的房缺,且无明显临床症状,则“原则上可以等”,不必立刻手术。
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儿童医院名誉院长、心脏中心主任莫绪明也认为,直径较小的继发孔型房缺,有自愈可能,可以观察一段时间。判断房缺是否需要手术,不能单凭一张超声诊断单而要综合判断。原发孔型房缺、冠状窦型房缺等特殊类型,自愈机会渺茫,通常需要尽早手术进行干预。
那么,洛熙的心脏手术该不该做?多位受访医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手术与否不能仅依据缺损大小、年龄而定,必须综合评估心脏功能、自愈可能,以及是否合并其他心脏问题后再做决定。
《中华医学杂志》2021年发布的《常见先天性心脏病经皮介入治疗指南》推荐年龄超过2岁、体重超过10公斤的继发孔型房缺患者接受介入封堵手术。今年6月,《中华儿科杂志》发布了最新版《儿童常见先天性心脏病介入治疗指南》,其中同样提到,经皮房缺封堵术的适应证是“年龄超过2岁、有血流动力学意义的且解剖条件合适的继发孔型房缺”,而禁忌证包括合并梗阻性肺动脉高压等。
“就心脏外科手术而言,我们新生儿手术的案例非常多,手术技术目前国内都比较成熟,我们有出生几小时手术和体重600多克的婴儿手术都成功的案例。”莫绪明表示,其所在的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儿童医院自2005年起就形成了临床突破:小儿心脏手术不受年龄和体重的限制,完全根据患者病情决定手术时间。孙宏涛也曾给出生几小时的患儿实施心脏手术,但他指出,有些疾病本身的紧迫性完全不同。一些患有大动脉转位等先天性心脏畸形的患者,生下来就必须争分夺秒地抢救和手术,越早实施越好。就洛熙的案例而言,既然房缺有可能自愈,如此紧急决定手术的原因应成为调查重点。
“单纯房缺手术时机各不相同,没有愈合可能的可以尽早手术。”莫绪明指出,判断事故病例的手术适应证是否合理,应当调阅全部病历资料,由专家委员会进行严谨评议。据孙宏涛观察,很多直径10毫米以下房缺患者可能一辈子都没做过手术,也能一直正常生活。但也存在10毫米以上本该手术的患者没有及时做手术,导致失去了最佳手术机会,患上长期并发症,只能诉诸心肺移植保全生命。
孙宏涛认为,临床上等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再手术,除了缺损大小之外,一个重要原因是手术风险。“体重每增加5公斤都是一个节点,1岁且体重10公斤以上病患的手术安全系数大大升高。因此需要综合评估手术风险,在患者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考虑手术。”
“房缺手术时长没有一个绝对标准”
在查出混合型房缺后,洛熙于11月14日接受了“右侧进胸体外循环下房间隔缺损修补术”等多项手术,病情评估为病危,有合并症。据邓某回忆,术前沟通手术时间为2.5—3小时,实际手术时长为7小时10分钟,进手术室9个小时。之后,洛熙被送入重症监护室,当天22时许被宣告临床死亡。
“心脏外科医生最怕的就是房缺,早年有许多前辈都‘栽在’房缺手术中。”莫绪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由于术前超声等检查手段存在局限,早年有不少房缺手术死亡案例,多数是因为遇到了未诊断出的复杂病情。近十年内,国内心脏外科手术水平已逐渐追平国外,但心脏外科总体的临床死亡率也有0.5%—1.5%,当然单就房缺而言,这一数值应该更低。
邓某发帖称,家属曾索要手术室治疗视频和抢救室抢救视频,被医院告知没有视频。其次,手术时间、风险和实际情况不符,且术后院方医护人员的沟通态度显得消极。“女儿被推出手术室时,脸已经发肿黑紫,他们(医生)却告诉我手术是顺利的。”
洛熙的房缺手术为何进行了这么久?多位受访者指出,就目前的医疗水平,手术时长与手术效果并非简单的对应关系。在莫绪明看来,一个时间短且效果好的手术固然理想,但并不意味着时间长就一定不好,尤其是儿童手术。进入手术室后,有的孩子数分钟内即可完成麻醉,有的可能由于种种原因,仅麻醉环节就耗掉两小时。因此,房缺手术并没有一个绝对的时间标准。莫绪明认为,“在缺乏官方调查报告和医院详细说明的情况下,任何断言都为时过早”。
孙宏涛指出,洛熙的超声检查中提到的静脉窦型房缺常有合并症,比如无顶冠状静脉窦综合征,或者其他心脏畸形。这类手术具备相当高的复杂性,很容易“踩坑”,因为其合并症容易漏诊或误诊。再加上幼儿病情变化快,手术期间容易遇到各种意外情况。
西南地区某三甲妇幼保健院一位心外科主任医师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洛熙的案例中,静脉窦型房缺矫治失败的可能性更大。在治疗时,医生会用材料对缺损封堵。如果材料不够大、形状不适合,或缝合过程中造成了静脉狭窄、拥堵,可能会进一步引发肺高压。加上患者长时间处于体外循环,容易出现凝血障碍、休克等突发状况。
邓某表示,术前沟通时,陈某曾告知该手术的成功率为99.5%。另据媒体报道,今年6月4日,宁波另一位13个月大的女婴因动脉导管未闭,在同一家医院接受胸腔镜下导管结扎手术,手术同样耗时7小时,孩子当晚被宣告死亡。患儿母亲表示,其主刀医师正是陈某,且术前其也称手术成功率达99%。
莫绪明认为,“手术成功率”常引发医患沟通过程中的矛盾。以房缺为例,不少患者家属在听说99.5%的成功率后都认为,“既然成功率这么高,失败就不该发生在我身上”。但对每一位患者而言,手术结果没有百分比,只有成功或失败。“就算一位医生此前有过1000个成功案例,也无法保证下一例一定成功。如果医患沟通不到位,很容易对家长形成误导。”
与此同时,手术成功率与医院、医师的整体水平有明显的相关性。“地级市医院正处在尴尬的‘夹生层’。”莫绪明指出,不同于县级医院有国家政策补贴、省级医院受到国家重点关注,地级市医院受限于医生水平、硬件条件与影响力,往往难以获得足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这种矛盾可能成为一些医疗风险的根源。公开资料显示,宁波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是一家以妇产科、儿科为主要专科的三甲妇幼保健院。
孙宏涛常遇到一些患者在地方医院就医时,当地医生认为需要立刻住院尽快手术,但他在评估后认为还没有完全达到手术指征,可以再等等。“也有当地医生说不用做,最后到我们这里来做的。这源于国内医疗资源和水平的不均衡。”
由于手术意外难以杜绝,“该不该做”仍是更重要的问题。孙宏涛建议,患者和家属在重大手术之前,应多咨询几家医院的意见,特别是发达城市的大医院,从而尽可能获得更客观全面的术前指导。
记者:周游(nolan.y.zhou@gmail.com)
实习生:刘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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