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宾

王立根 1943年出生于福州，曾任两届福建省语文学会会长，语文特级教师，全国中语会常务理事，福建省语文学会名誉会长，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教育学院客座教授，福建人大特聘书画师。“闽派语文”初创者和灵魂人物之一。曾获福建省“五一劳动奖章”。著有《我说语文》《老根说字》《问道语文》《临池心语》《作文智慧》《浅近文言文百篇注译》《作文精讲》等书。

走进书房，四壁的书橱和满墙悬挂的字画映入眼帘，墙上的绿萝藤蔓悬垂下来，为这个满是墨香的空间增添了一抹绿意。书桌上摊开的条幅，是刚写好的一幅字，落款“问耕斋老根”，上书“读书写字种花草，听雨观云品酒茶”，短短十四个字似乎藏着他对自己退休光阴的全部解读。

这是曾享誉全国的语文特级教师王立根的书房，位于距离西湖仅数十米的通湖路，名为“问耕斋”，取意于“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数十年的讲坛生涯，王立根以老黄牛自勉，在语文教育岗位不求名利、勤奋耕耘。他不仅桃李满天下，开创的“闽派语文”还为福建语文教改开辟了一条新路，他的语文教育理念也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学子。

从传道授业的忙忙碌碌，到读书品茶的闲适从容，变的只是形式，不变的是王立根那颗始终与美、与书画相伴的文人初心。这一次，我们走进语文名师王立根的内心世界，和他一起打捞岁月之河中的往事与随想，追寻生命最本真的丰盈与从容。

王立根在家中接受记者专访。记者 原浩 摄

痴心阅读

结缘三尺讲台

1943年出生的王立根，童年时光是在衣锦坊度过的。其祖父是当时三坊七巷一带的私塾名师。“读圣贤书，立修齐志”，祖父手书、挂在中堂的对联，王立根自小默记，至今不忘。

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王立根从小就在书声琅琅的环境中长大，如今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孩子念书是一定要发出声音的，读书时如果没有发出声音来，母亲就会问怎么没听到声音。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读书声，这种氛围让我们感到很亲切。”

小学六年级时，王立根在东街口的一家古书店里淘到了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这本由林纾用文言文翻译的小说，他当时还看不太懂，但由此打开了阅读视野。自那以后，他开始热爱阅读外国文学，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契诃夫、高尔基、普希金……在中学图书馆里，他几乎把外国文学名家的作品读了个遍。

痴心阅读、与书为伴，成了王立根保持一生的热爱。为何对书有如此深情？他说：“我们每读一本好书，都是与大师对话，读脍炙人口的名篇更是一种享受。正如古人所云‘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朋，幽忧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除了热爱阅读，求学时的王立根还非常喜欢画画。1958年，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十年制少儿班开始招生，他把素描画作寄过去了，学校通知面试，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去，就此错过了人生的另一条路。原来，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庭经济困难，父亲让他到周宁投靠在那里工作的姐姐。王立根靠学校发的助学金在周宁一中读完中学，根本出不起去浙江美院面试的路费。高考时，他原本想报考复旦大学新闻系，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只好更改了志愿，报考当时上学不用花钱的师范类学校，于1961年考取福建师范学院（现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由此与语文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

1965年大学毕业后，王立根被分配到福州市第十四中学担任语文教师。22岁的他平生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站上讲台，没想到这个第一次，是他一辈子“教得最差的一节课”，成了他的伤心记忆。“我念福建师范学院的时候，学校没有安排实习，一毕业就分配到学校上课了。”王立根回忆道，“那一节课，校领导、教务处主任等都在下面听我上课。我一上去太紧张了，连用来看时间的手表都放颠倒了，结果讲了20分钟就没有话讲了，头脑一片空白。”最后还是别的老师走上讲台，帮他救了场。自那以后，王立根虚心地向学校的老教师学习教学经验，天天去听他们上课，坚持了整整一个学期。

“其实我没有想当名师，我只想当一名合格的语文老师，然后当上语文教研组组长，这是我最大的理想。”那时的王立根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在语文教育领域取得那么引人注目的成就。

王立根老师与福州第三中学文科班学生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闽派语文

探索教学创新

1980年，已经担任福州第十四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的王立根，被调往福建省重点中学福州三中担任语文老师。在福州三中，他躬耕语文讲坛，探索语文教学创新之路，成长为特级教师、“八闽名师”，取得累累教学成果，直至退休。

如何用一句话概括自己最核心的语文教育理念？王立根给出了回答：“语文教育，首先要能让学生精神成长，这比知识传授更重要。”在他看来，语文教育不仅是传授知识，更是播种心灵、唤醒灵魂的旅程。

“语文承载着中华文化的根脉，也联接着每一个孩子的精神成长。当看到学生在文字中感悟生命、在表达中建立自信，当听到他们用语言传递思想与温度时，我感受到的不仅是职业的成就，更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我们共同在语言中找到了人性的光辉、文化的共鸣。”满头华发的王立根回想起与语文教育相伴的时光，不禁诗情满怀。

重视学生精神成长的王立根，从不以师者之尊居高临下。相反，他反而“仰视学生”，去发现每个学生身上的闪光点。

王立根尤其关注那些被贴上“差生”标签的学生，找出优点，给予鼓励，这成了“差生”奋发向上的最大动力。曾经有个学生被其他老师认为“无可救药”，但王立根发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谆谆教诲，鼓劲加油。“后来他成为一家拍卖公司老总，每次回福州都会专程来看我。”王立根微笑着说，“有教无类，越是所谓‘差生’，越需要老师的关爱和肯定。”

王立根在福州三中上公开课。（受访者供图）

命题作文常被称为“戴着镣铐跳舞”，不少学生为之头疼，王立根却有独到的指导妙方。他非常注重张扬学生的个性，启发其创新思维，在作文教学中，他从来不给学生设置条条框框，而是鼓励他们“放大”写作的自由度。他要求学生每天写日记，每周完成一篇大作文，如果不会写，可以先从模仿名家名作开始。他认为，任何事情都是从模仿到创造，写作也不例外。在他的指导下，不少写作尖子脱颖而出，有400多人次的作文佳作在全国、省内外刊物发表。

王立根做了许多教师鲜少做到的事情。他创办班级刊物《涌泉》，挑选班上学生的作文佳作在上面刊发，以此激发学生写作文的积极性；他经常在课堂上组织讨论会、辩论会，大家言辞交锋、思想碰撞，课堂活跃而生动；他还曾经与全班50多名同学一一手写通信，谈理想、谈读书、谈写作，不少学生至今仍珍藏着王老师当年的信。1982年1月13日深夜，王立根写给学生杨树新的信，历经岁月，依然保存完好。2019年，王立根著作《作文智慧》出版时，这封信被誊印在了书的扉页上，字里行间，记录着一位师者与学生亲切平等的思想交流，传达着一位师者授业解惑、润物无声的温暖情怀。

“王老师告诉我们，语文分为吸收和倾吐两部分，吸收是为了更好地倾吐。王老师的话调动了全体同学的积极性，大家踊跃发言，气氛热烈极了。”多年以后，一位学生回忆起当年上语文课的情景，依然难忘活跃的课堂氛围，“其实，王老师上课就像教人游泳一样，目的不是显示老师游泳的高超技能，而是让学生自己跳下水去。这样，我们上语文课就不会再‘斜靠墙角入梦来，糊里糊涂又一觉’了。”

王立根参与编写的部分著作。记者 原浩摄

为之倾注心力的语文教育，在枝繁叶茂之后结出硕果。2002年，当选福建省语文学会会长的王立根，确立了“海西特色”的学会工作思路，后来通过举办“闽派语文论坛”，逐渐形成“求实、去蔽、创新、兼容”的“闽派语文”教学方法。王立根主持福建语文学会期间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在那时引领语文课改潮流，让“闽派语文”不仅在八闽大地迅速扎根，也在全国语文教育界产生影响。

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曾在给王立根的赠书中题写道：“一是要做一名有思想的语文老师，二是语文老师应该是一个可爱的人，三是语文老师应该是一个杂家。”这些评语放在王立根身上，恰如其分，从1965年走上讲台，到2003年光荣退休，在近40年的教学生涯中，他认真钻研、勤勉耕耘，培养出数以千计的优秀学子、各界人才，桃李满天下，门生遍五洲。但王立根依然谦逊、平和。他说：“语文教育赋予我的人生价值，是让我始终保有对世界的敏感与热爱，对人的关怀与敬畏。它教会我：真正的教育，是用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而我有幸成为其中一缕微风，此生足矣。”

桑榆未晚

情系笔墨丹青

放下教鞭，告别相伴了数十年的讲台，挥别了熟悉的师生朋友，王立根的身份从此变为“退休教师”，但他笑称这是一次“优雅转身”。

“我小时候爱画画，但大学学了中文，放弃了喜爱，这是唯独对不起自己的遗憾。”退休之后，他终于有机会实现年少时的梦想——62岁开始学习书法，75岁学习作画，他把这称为“往后余生最浪漫的仪式感”。退休后每天上午，他会在书房里挥毫泼墨；下午去泡澡散步，稍作休息；晚上回到书房，继续挥笔创作。在笔墨丹青里，他重拾热爱，干劲十足。

王立根正挥毫泼墨。记者 原浩 摄

“以前我也追剧，但容易上瘾，一追就到天亮，所以我把追剧戒掉了。”王立根说，“我每天画画写写，虽然有的也画不好，但在画纸上创作有一种分娩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对于自己的画作，王立根有着自珍之心，书房墙壁上几乎挂满了他的作品，其中有四幅唐诗写意图，他最为得意，特意用画框装裱好，悬挂于东边卧榻之上，有客来访，必先介绍自己的这四幅得意之作。

初学时，王立根经常刻苦临摹古人作品，精进自己的创作功力。他尤为推崇王羲之、赵孟頫的书法，以沈周、八大山人等画家为师。在《临池心语》一书中，他这样描述自己每天的习书状态：“临池学书，当做日课，每日习之、品之、摹之、赏之、思之……”

他曾在于山堂办《老根写字》书法展，在雅道巷归一堂、福书轩办画展，作品受到观众喜爱，展品常被“一抢而空”，但他谦称自己的创作是“写字而非书法”，始终坚持“分享喜悦，无关名利”的创作初衷。

退休后，王立根笔耕不辍，相继出版了《我说语文》《问道语文》《作文智慧》《老根说字》等著作，每次新书签售，许多学生总会闻讯而来，纷纷为其献花、鼓劲。真挚的师生之情，并没有因为老师离开讲台而中断。“当我们有幸聆听您的谆谆教诲时，我们觉得您很亲切，您让我们感受到了语文的魅力，在我们脑海里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象。”在一次签售会上，一名学生的发言，说出了大家的共同心声。

“对于文字，我似乎有一份痴心相许。浮生半日闲，只痴痴地品一个字，痴痴地弄几笔墨。”在《老根说书》扉页“作者的话”里，王立根如此写道。如今，岁月悠悠，桑榆未晚，他在一笔一画中寄托深情，在丹青笔墨中倾注着他对岁月、对生活的全部热爱。

退休后，王立根并未卸任的职务是《读写》杂志主编，仍为语文教育发挥余热。语文，当然也是他的终生热爱。在采访的最后，他为福州的莘莘学子送上寄语：“愿你们以语文为舟，遨游千年文海，在书写中锻造品格，在阅读中沉淀智慧，守护对母语的终生热爱——因为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字里行间’。”（记者 林玉和 潘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