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砺石商业评论 王剑
在硅谷的创新史中,有一个群体的名字始终与“颠覆”这个词牢牢绑定——“PayPal黑帮”(PayPal Mafia)。
从特斯拉重构电动汽车产业、SpaceX突破太空商业化边界,再到LinkedIn重塑职场社交,以及YouTube定义视频内容生态,这些改写行业规则的商业奇迹背后,均藏着同一群人的身影。
当然,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黑帮”。
2007年,《财富》杂志借此比喻这些前PayPal成员离开老东家后,带着支付赛道打磨的技术基因与资本积累,又像“家族”般彼此扶持、共享机会,最终在新能源、航天、社交、企业软件等领域接连缔造神话。
如今,这个从PayPal走出的硅谷群体,创办或联合创办的企业估值规模达万亿美元级别,投资版图更是覆盖全球20多个国家,直接影响数十亿人的生产与生活。
细究这一群体的发展轨迹,不仅可以看到一家初创公司如何成为硅谷创新体系的“黄埔军校”,更能从中捕捉到马斯克“第一性原理”的早期萌芽。更重要的是,也可借此窥见如今的硅谷如何通过科技资本与权力合流的关键蜕变。
PayPal的反传统基因锻造
整个故事源自PayPal的诞生。
1998年,全球互联网热潮涌动,但传统支付方式效率低下,难以满足网络世界快速交易的需求,在线支付领域尚未出现成熟的解决方案。
彼时,马克斯·列夫琴(Max Levchin)、彼得·蒂尔(Peter Thiel)与卢克·诺塞克(Luke Nosek)等几位硅谷创业者,共同创立了Fieldlink公司,最初目标是开发一款掌上设备的安全软件。
随着商业环境变化与移动互联网萌芽,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数字支付的巨大潜力,果断将业务方向转向电子钱包服务,并将公司更名为Confinity,专注于在线支付业务。
凭借列夫琴主导研发的加密与反欺诈算法,Confinity在创业初期不仅有效应对了互联网交易欺诈风险,更为数字支付技术奠定了坚实基础,PayPal的雏形由此诞生。
几乎同一时期,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创办的X.com也闯入了在线支付赛道。
只是与Confinity侧重于“优化支付安全”不同,X.com的野心在于打造一个覆盖银行、保险、投资的“全品类线上金融帝国”,意图挑战传统金融业的边界。
在市场竞争的压力下,两个看似平行的创业方向,最终还是于2000年交汇,X.com与经营PayPal业务的Confinity合并,并在次年统一更名为PayPal。
这次合并不仅是双方优势资源与技术的整合,也让PayPal站在了新的起点上,开启在线支付领域的征程。
事实上,PayPal自诞生之初就充满了浓厚的“反传统”色彩,其招聘政策就颇为特立独行。
PayPal的高层对那时华尔街青睐的MBA毕业生不甚感冒,却格外偏爱那些“放弃博士学位的人”和具有独特思维的怪才。
在公司内部,首席运营官戴维·萨克斯(David Sacks)还主动推行“不开无必要之会”的政策,只要发现会议缺乏实质内容,便会立即中断。
与此同时,PayPal内部也格外亲民,不仅所有信息公开,而且允许员工都可以查看客户记录、营收流水和欺诈损失等关键数据。
正是通过这种开放和高效的文化,PayPal不仅培养了员工的主人翁意识,也显著提升了决策效率。
事实上,成立后仅数月内,PayPal就完成了两次重大转型:从掌上电脑平台转向网站为主,从P2P支付转向电子商务支付,这种敏捷性即便在以高效著称的硅谷都极为罕见。
不过,与所有创业公司一样,PayPal的成长道路也并非一帆风顺,始终面临着来自传统金融机构的质疑、新兴支付公司的竞争(如eBay旗下的Billpoint)及各种监管挑战。
好在经过一系列摸索与交锋,PayPal还是凭借卓越的用户体验和强大的技术实力,最终赢得了市场。
2002年,PayPal成功上市,但仅仅几个月后,便以15亿美元的价格被eBay收购。
被eBay收购后,PayPal的核心成员都获得了天价财富,先后选择离开eBay。
但他们不是自此“告别江湖”,而是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开始纵横在硅谷各个领域,逐渐形成了一个后来被媒体称为“PayPal黑帮”(PayPal Mafia)的独特群体。
那段在PayPal共同奋斗的岁月,以及彼此所积淀的文化、技术和人脉,也悄然为未来二十年硅谷格局埋下伏笔。
从支付赛道到跨领域颠覆的“黑帮”
这支才华横溢的团队,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怀着更大的创业蓝图。
马斯克,无疑是“PayPal黑帮”中最为耀眼的明星之一。离开PayPal后,他的创业之路就像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科幻大片,因为有太多报道,这里不再赘述。
其他几位创业者也在离开后,继续在自己专注的领域深耕,同样书写了极为精彩的篇章。
彼得·蒂尔无疑是这场群体“裂变”中最具战略眼光的“布局者”,他将出售PayPal所获的资本,迅速转化为洞察未来的筹码。
2004年,当社交媒体还被视为“虚拟玩具”时,蒂尔力排众议,向名不见经传的Facebook投资50万美元。这笔交易后来赢得超过万倍的回报,成为硅谷投资史上最令人称道的一笔投资。
但他并未止步于此,其创立的Founders Fund旗帜鲜明地奉行“反共识”投资哲学,始终专注于支持那些能够实现“从0到1”式突破、构建技术垄断的硬核公司。
因此,硅谷后来出现的SpaceX、LinkedIn、Palantir、Yelp等一系列“独角兽”企业背后,都有蒂尔早期资本的身影。
可以说,彼得·蒂尔不仅是“PayPal黑帮”的“点金之手”,更从“支付先驱”成功转型为“硅谷投资大脑”,并创作出被无数创业者奉为圭臬的《从0到1》一书。
联合创始人马克斯·列夫琴,也继续秉持“技术解决核心问题”的信念,并将其融入到自己的创业企业。
离开PayPal后,他于2012年创立了金融科技公司Affirm,随即将PayPal时期锤炼的反欺诈算法和风控模型升级迭代,应用于消费信贷领域,凭借主打“先买后付”的透明化服务,称霸金融科技行业。
而在内容传播领域,陈士骏、查德·赫利和贾韦德·卡里姆这三位前PayPal员工,则上演了一场“偶然创新”的奇迹。
三人就是一句吐槽“分享派对视频太麻烦”,便共同在2005年创立了YouTube(油管)。
这个在线视频平台,因其极致的用户体验(无限制上传、一键分享)和开放的UGC模式,瞬间引爆了网民的内容创作和分享热情,吸引了诸多投资商的注意。
2006年,谷歌以16.5亿美元将其收购后,YouTube逐渐发展成为全球文化传播的核心基础设施,其价值不仅已是收购价的百倍以上,更彻底重塑了当代媒体生态。
而核心成员里德·霍夫曼则创立了连接全球职场人士的LinkedIn(领英),最终被微软以262亿美元收购;还有戴维·萨克斯创办企业社交平台Yammer,也以10亿美元花落微软;Square早期核心成员基思·拉博伊斯,更是凭一己之力颠覆了北美的房地产交易流程。
几乎一夜之间,这些“PayPal的前员工”先后成为推动硅谷创新生态的“核心引擎”,其影响力从太空探索、社交网络、金融科技一直延伸到企业服务、视频娱乐,绘制了一幅波澜壮阔的“颠覆者版图”。
“PayPal黑帮”持续破局的底层逻辑
“PayPal黑帮”成员,为何能在截然不同的领域持续取得成功?
或许,还得从他们在PayPal那段共同经历的“烈火炼真金”岁月说起。
首先,在PayPal内部,虽然大家都坚信尖端技术是构建护城河的唯一途径,但骨子里始终渗透着“反传统”基因的这群人并不迷信权威,并将其复制到了日后的创业赛道中。
比如,Founders Fund专门押注那些被主流风投忽视的“冷门赛道”;Palantir则用大数据分析解决国防安全难题;而特斯拉通过自动驾驶算法重构汽车;Affirm又通过构建新的信用模型来挑战传统金融。
可以说,正是多年锻炼出的“挑战者”思维,才让他们总能以全新的思维颠覆传统行业,发现和开拓各类蓝海市场。
然而,比文化基因更具力量的,是彼此间那张基于深厚信任的“互助网络”。那是一种在高压环境中淬炼出的情谊,更是商业上最可贵的信任与默契。
在投资领域,“PayPal黑帮”成员一直优先投资彼此的项目,即便这些项目并不被世人看好。
比如,就在所有人对马斯克的SpaceX接连发射失败冷嘲热讽时,是彼得·蒂尔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
而在YouTube最困难的创业时期,不仅三位创始人将全部身家押注其中,其他“PayPal黑帮”成员也给予了大量资金支持。
除了资金,他们还互相推荐核心骨干,尤其是早年的PayPal团队成员,后来多数都成为了SpaceX、LinkedIn、YouTube等企业的新高管。
日常生活中,他们还通过定期聚会,及时分享前沿趋势与关键信息,形成极为高效的资源合作团队。
这种来自团队的专业支持,也极大地降低了创新者的试错成本。
马斯克研发火箭屡次失败时,除了得到彼得·蒂尔的资助,还有来自列夫琴从技术角度提出的专业建议;当陈士骏思考YouTube增长策略时,霍夫曼则为其贡献了社交网络领域的深刻洞见。
这种专业且无私的支持,犹如让每个成员同时拥有了一支全球最顶级的“智囊团”,总能在关键的时刻提供专业且及时的帮助。
在这种互帮互助的氛围下,截至2010年,由这群前PayPal成员创办或投资的企业总估值已超过千亿美元。
可以说,“PayPal黑帮”的成功,不仅是硅谷孵化出的一种独特文化体系,成员更将PayPal时期形成的“技术至上、挑战传统、深度绑定”的模式,作为一种可移植的“操作系统”逐步覆盖到各个领域,重塑了全球的科技产业格局。
在完成了从“支付颠覆者”到“商业颠覆者”的蜕变后,“PayPal黑帮”的野心也并未止步于商业成功。
从商业颠覆到科技霸权的跃升
自2010年开始,“PayPal黑帮”开始逐渐展现出通过技术与国家权力捆绑的惊人实力。
其中,彼得·蒂尔创立的Palantir正是最为典型的“黑帮”代表。
Palantir原本是一家大数据分析公司,主要为政府与商业客户提供定制化AI平台,核心产品包括面向政府领域的Gotham(侧重国家安全和情报)和商业领域的Foundry(侧重商业信息和数据)的决策支持系统。
而依靠丰富且专业的大数据分析能力,Gotham平台已逐渐成为当今美军和各情报机构不可或缺的“决策支持系统”,其搭载的Vantage平台也是美军“网络中心战”的战术核心组成部分。
马斯克的SpaceX几乎是同样的套路,借助与美国NASA深度捆绑的可回收火箭技术,不仅占据了全球商业发射市场的主导份额,其“星链”系统也深度介入到了俄乌冲突等现实地缘政治场景,使得私营企业首次具备了直接影响现代战争进程的能力。
一系列的“商业与国家绑定”,使得“PayPal黑帮”的影响力已走出硅谷,孕育出一个以数据、算法和私营平台为主导的新时代“科工复合体”,并逐渐渗透进全美各个领域。
甚至,“PayPal黑帮”还借助媒体传播渠道,有了重塑社会舆论和公共话语的规则的能力。
比如马斯克收购Twitter并更名为X平台后,就立即对其内容审核规则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以所谓倡导“言论自由”,展现出其重新定义公共对话规则的雄心。
就连如今已是全球最大的视频平台的YouTube,其算法推荐逻辑也早已超越单纯的技术范畴,正深刻影响着全球流行文化趋势和信息类型。
这一系列的变化意味着,当少数科技精英掌握了信息分发的核心节点,他们实际也同时具有了左右政治舆情的巨大能量。
这点最令人警惕,因为这群看似只关注技术的硅谷精英,在很多公开场合表现出对传统政治制度和民主程序低效的失望感,试图利用冷冰冰的算法治理来替代或优化传统的政治体制。
比如蒂尔就曾多次批评现代民主制,甚至资助某些极端社会实验,试图建立完全由算法技术操控的社会体系,以代替人工决策过程。
或许,“PayPal黑帮”的出发点是希望将复杂的社会治理,简化为可被算法优化的工程问题,但这种“技术替代治理”的倾向,本质上是对现有权力结构和制衡机制的一种挑战,更夹杂着某些“私货”。
从科技精英到政治玩家的野心展现
如果说,早年“PayPal黑帮”这个称呼还带着几分硅谷圈内人互相调侃的戏谑色彩,那么随着这个群体不断介入政治博弈,甚至开始左右国防安全、外交策略等国家核心事务,这一称呼便逐渐褪去调侃,令人格外警惕。
最先引发外界争议的,是2016年彼得·蒂尔的惊人举动。
他当时不仅公开表示对被硅谷主流视为“异类”的特朗普支持,还给与了大量资金捐助。虽然此举令整个硅谷感到不解,但对于熟悉“PayPal黑帮”理念的人来说,这也完全符合他们一贯的“反建制”倾向和对“效率优先”的推崇。
长期以来,虽然霍夫曼等人与蒂尔对特朗普态度南辕北辙,但在“PayPal黑帮”内部普遍存在一种共识,即臃肿的官僚体系和过度的监管正在扼杀创新,而特朗普所代表的“破坏性”力量,似乎与他们当年挑战行业巨头的创业精神不谋而合。
特朗普对此自然欣然接受,自上台后更是投桃报李,不断通过放松科技监管、推动AI军事化、放松加密货币管制等措施,让Palantir、SpaceX等“黑帮”关联企业的商业利益得到了丰厚回报。
仅Palantir在特朗普任期内,获得的国防合同金额就超过同期,而垂死的SpaceX也通过获得NASA“重返月球”计划的核心订单,重焕新生。
这些政策与商业利益直接绑定的迹象充分表明,“PayPal黑帮”实际已经从政策的影响者,蜕变为了特朗普政策的共同塑造者,而且还在继续加强其中的关系。
在2024年大选周期,“PayPal黑帮”的政治参与更趋系统化与规模化:仅彼得·蒂尔及其盟友的政治捐款,据称总额已高达数亿美元,主要就是投给了共和党阵营及与他们持相同政策理念的候选人。
这一布局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便是蒂尔的“门生”——J.D.万斯的政治崛起。
正是在蒂尔的资金支持和人脉打造下,万斯逐渐从一位畅销书作家成功当选俄亥俄州参议员,并最终成为特朗普的副总统候选人。
作为回报,万斯也在上任后,不遗余力地推动放宽AI军事应用监管、简化加密货币合规流程等,有利于“PayPal黑帮”企业的议题通过。
作为“PayPal黑帮”的“精英成员”的马斯克也通过调整X平台内容审核规则等行动,积极为特朗普站台;“黑帮”成员戴维·萨克斯更是被特朗普直接聘为人工智能和加密货币事务顾问,深度参与相关政策制定。
事实上,“PayPal黑帮”的政治影响力可能还要令人吃惊。
从SpaceX的“星链”系统在俄乌冲突中扮演的关键通信角色,到Palantir与美国国防和情报机构的深度合作,这些异乎寻常的合作显示出“PayPal黑帮”掌控的私营公司通过关键基础设施,已经可以直接影响地缘政治和国家安全等,传统上由国家垄断的核心领域,其权力边界实际也远远超出商业范畴,触及到了“国家主权”的敏感话题。
与此同时,“PayPal黑帮”通过技术颠覆旧秩序的游戏规则,也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闪耀着创新光环的同时,也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由于过度追求技术效率,“PayPal黑帮”所投资和经营的科技企业,屡屡受到“效率优先”还是“人性至上”的质疑。
比如Palantir为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开发的数据监控系统,虽以效率和安全为名,却被指控侵犯公民隐私;马斯克的“星链”在乌克兰战场上的关键作用,也引发“私营企业是否具备战争事务决策权”的全球讨论。
更令人警惕的是,这些早年以“颠覆行业垄断”为标签的硅谷精英,如今却频繁通过排他性合作、政治游说等方式抑制潜在竞争,利用政策资源维护自身垄断地位,对市场创新活力构成制约。
从某种角度来说,“PayPal黑帮”的发展轨迹,早已经成为硅谷的科技资本向政治领域渗透的典型样本。
可问题在于,当这些掌握顶尖技术与巨额资本的群体深度介入政治决策后,或许展现了技术提升政策效率的潜力,可带来的“资本凌驾于公共利益之上”的风险,却令人更为不安。
时至今日,“PayPal黑帮”的传奇故事仍在书写,但是当算法开始定义正义、资本试图重写社会规则,如何平衡技术创新与公共责任,也成为这个世界面向未来无法回避的新挑战。
中文参考:
1、埃里克・杰克逊(Eric M. Jackson). 支付战争:互联网金融创世纪 [M. 徐彬,王晓,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2、彼得・蒂尔。从 0 到 1:开启商业与未来的秘密 [M. 高玉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3、陈士骏. 20 个月赚 130 亿:YouTube 创始人的创业传奇 [M.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4、张跃然. 从 PayPal 到 Palantir:硅谷“右翼技术精英”的政治化[J. 文化纵横, 2022(6): 78-87.
5、李岩, 王勇. 美国“科工复合体”新趋势:以 SpaceX 与五角大楼合作为例[J. 国际安全研究, 2023, 41(2): 45-62.
英文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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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Lewis, M. (2007). The PayPal mafia. Fortune, 156 (4), 112-120.
9、Weiss, K. (2021). Palantir and the rise of the tech-industrial complex. Foreign Affairs, 100 (3), 182-191.
10、Kenney, M., & Florida, R. (2009). The PayPal mafia and the rise of Silicon Valley’s new entrepreneurial elite. Research Policy, 38 (4), 611-626.
11、Zook, C. (2018). Tech power and political influence: The case of the PayPal mafia. Business and Politics, 20 (2), 234-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