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霸凌’，我们一般会想到主要以学校为舞台的、欺凌者和受害者均为学生的情况。而说起‘成年人的霸凌’，我们脑海里又会浮现出什么呢？乡下的村落社会、亲戚间的交往、近邻间的交往、PTA（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家长教师协会）……也许还有人会想到网络社交平台上掀起的对知名人士的攻击。这就告诉我们，即便是成年人之间，也会在各种场所或组织内发生霸凌现象。”

日本学者坂仓升平的这段话，揭示了“霸凌”在社会生活中的无处不在，它绝对不是未成年人的专利，事实上，未成年人的霸凌，正是从成人社会中学习模仿而来。

坂仓升平在《害怕工作的理由》一书中，试图聚焦于“成年人的霸凌”中的“职场霸凌”。

他举了一个案例——日本神户市立东须磨小学事件。在这起事件中，四名教师以同事中的一名二十几岁的男性教师为主要攻击对象，强迫其吃超辣咖喱、将其关在校内放置杂物的小屋内、以职业摔跤比赛中的招式对其实施攻击等。经调查委员会调查，认定在这起案件中有多达125种欺凌行为。

坂仓升平列举了调查报告中记录的一部分欺凌行为：

• 对受害教师使用“渣滓、废物、滚、去死、恶心、无用的家伙、蠢货、粪便、秃子”之类的辱骂词汇。

  
  

• 用胶带捆绑受害教师并弃之于教室不管。将其关在校舍屋顶杂物间的二楼或体育馆中。

  
  

• 在受害教师的包内放入空瓶、冰块，在其桌子上放置垃圾、冰块等。

  
  

• 在安全防范培训时，不顾受害教师的疼痛，依然对其施加关节技（柔道中的招式之一）。另一天，则对其施加摔投技（Giant Swing，职业摔跤比赛中的招式）。

  
  

• 在清扫泳池时，抓住受害教师的手脚将其扔进泳池。

  
  

• 在体育用品仓库内，用黏合剂或者洗衣物用的上浆剂涂满受害教师的头发和衣服，并“这样才帅气”等。

  
  

• 在烧烤聚会时，让受害教师喝下超辣酱汁。

  
  

• 在家庭课教室中举办“超辣咖喱会”，将超辣咖喱涂抹在受害教师的嘴唇上和眼睛下面，并令其吃下超辣咖喱。在第二次“超辣咖喱会”中，甚至反剪其双臂，用勺子强行喂食超辣咖喱。

  
  

• 随意输入密码，导致受害教师无法打开自己的手机。

  
  

• ……

坂仓升平认为，这一案例虽然典型，但绝非孤例。在日本职场中，存在大量霸凌行为，只是程度有所差异。

在该事件的调查报告中，对霸凌行为的出现有一系列分析，将加害教师的个人素质、作为管理者的现任校长及前任校长的责任、学校独特风气、外部咨询服务窗口的缺失、霸凌问题的相关培训不充分等都列为原因。而坂仓升平最为注意的一条原因，是“教师工作繁忙”。

工作过于繁忙，长时间超负荷劳动，使得教师压力巨大，每个人都在无意中寻求发泄压力的出口。这种职场机制被坂仓升平视为职场霸凌产生的重要背景，而且不仅仅出现在这家学校，而是普遍存在于日本社会。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相关统计，“霸凌/骚扰”相关咨询在劳动类咨询中已连续9年位列第一。2020年的数据显示，该类咨询共计79190件，比位居第二的“自身原因辞职”（39498件）和位居第三的“解雇”（37826件）加起来还要多。而且，这一数据已剔除“大型企业职场中的职权骚扰”相关咨询18363件。相比之下，2011年的霸凌和骚扰咨询数量合计也只有45939件，换言之，十年时间实现了成倍增长。

坂仓升平在总结了多年来介入职场霸凌案例的经验后，认为日本“还存在职场环境导致劳动者的精神发生巨大变化，以及某人既是霸凌的受害者同时又是霸凌的加害者的案例。”而且，“很多情况下，职场霸凌是由于与员工的身心健康和工作质量相比，公司更优先考虑短期利益，以及让员工变得更加服从。”坂仓升平将这种现象称为“经营服从型霸凌”。

职场霸凌的增多，与经济下行关系很大。在经济上行期，人们的选择机会更多，“东家不打打西家”可以实现，这就使得霸凌很难长时间持续，被霸凌者往往有机会也有底气选择离开。但经济泡沫破灭后，日本企业用工逻辑出现变化，传统式的“年功序列”“终身雇用”制度日渐式微。企业不再需要为长期培养员工而花费心思，开始大量招募新人，形成买方市场。雇主自然会通过糟糕的劳动条件筛选员工，要求员工尽可能长时间廉价工作，最终留下那些能忍受长时间劳动和无偿加班的人。

《害怕工作的理由》分析了职场霸凌的种种形态，它有可能是个人行为、小团体行为，也有可能是雇主行为。除了人身攻击、身体暴力、精神虐待之外，还有人际关系切断（社交排斥），在工作层面则有过度要求（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和过低要求（大量无意义的工作），此外还有隐私侵犯（个人信息的过度监控）。很多时候，个人行为的霸凌会得到企业默许甚至纵容，这成为了一种“管理手段”。

中国职场人读这本书，感受会更为深刻，甚至有可能觉得日本职场的霸凌太过小儿科，自己则经历了书中所有“霸凌项目”。比如隐私侵犯和大量无意义的工作，在我们职场简直是家常便饭。

坂仓升平将职场霸凌归结为资本主义的痼疾，但从全球范围的状况来看，这个结论即使有道理，也不够充分，因为在资本主义世界里，日本韩国的剥削程度远远高于欧洲国家。而我们社会现在的“牛马”状态，甚至比日本更为严重。

所以，我更倾向于这是东亚的魔咒，东亚文化里对等级制度、尊卑的强调、对服从的看重，还有整个社会的从众要求，都与正常职场应有的形态相悖，也是滋生霸凌的温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