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作为一个农业大省,河南一直是全国劳动人口输出大省。但是近几年来,随着一线城市劳动市场改变、工作压力加重,许多年轻人选择回乡。他们带着一线城市的经验、技能和视野,在家乡寻找重新开始的契机。
赵朝辉是在2019年回到老家漯河的,后来误打误撞地把他在城里开不下去的书店办得风生水起;而老家在新乡的年轻人乙飞也在2021年回到河南,他曾经是一个工作狂,回乡的孤独和无聊,让他起心动念做自己的文化品牌。
在家乡,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聚集了更多有相同经验的人,重新找到了安顿身心的载体。一二线城市的新中产回到家乡做“zhóng产”,他们的选择,看似“退”,实际上是对生活本质的重新审视。
回小城,做书的生意
赵朝辉的老家在漯河市阴阳赵镇。漯河是一个位于河南中部的不起眼的小城,以发展农业经济为主,繁忙的京广铁路列车每日穿城而过,每次只在这里稍作几分钟的停留。
不过近年来,漯河高铁站的修整和几条高速公路的开通,还是让阴阳赵镇变得热闹起来。2023年,在一众农家乐、理发店、小超市和鸡鸭鹅批发店的街铺业态中,突然出现了一家书店。
那一年,赵朝辉在自己1000多平方米的小院子里开了这家书店。院子里两层楼的房子,一层作为仓库,摞满了书;二层则是一个阅读、选书的空间,除了占满一大面墙的书,还摆放了房子里一些原本的老物件。
书库一角。(图/由被访者提供)
此前,赵朝辉在北京从事编剧行业,职业发展循序渐进。直到2019年左右,年迈的父亲身体变差,已经出现偏瘫的症状,他心里有了包袱,不得不放弃工作,结束了北漂。回家后,他找到了一份媒体的工作,但不久后暴发的新冠疫情几乎让公司的业务停滞,他一下闲了下来。
赵朝辉之前就喜欢画画,在漯河市区有一个小画室,由于他平常就喜欢淘书,买来的书就放在画室里,画室很快书满为患。他试着在小红书上发帖,希望低价处理旧书。“10元一本,自己付运费”——这是他的第一篇小红书内容。仅一个月,他靠卖书入账了2万多元。
他开始把淘书当成事业来做。在一些前辈和朋友的介绍下,他慢慢摸进了书圈。全国各大出版社都会定期处理微瑕图书,有些书因为在运输、储存过程中磕碰、磨损,不适合作为新书销售,还有一些书存放已久、卖不出去,而像赵朝辉这样的淘书人,可以低价大批量买下这类书。
2021年前后,赵朝辉把画室对面已倒闭的培训机构的空间租下来,改造成环境舒适的书店空间。有人会去书店拍照,但买书的却很少,店里一个月的营业额有时候还不到500元。后来,赵朝辉把市区里的书店关掉,撤到了老家的院子。
刚回去的时候,老家的院子已经很破败了,赵朝辉和家人一起动手改造、翻新,把书全都挪了进去。没想到搬回村里,来书店的人反而变多了。借助社交媒体的精准推送,爱书的同好从四面八方到来,现在店里平均每个月的营业额有一两万元。
他觉得,小地方的文化资源比较匮乏,人们会冲着阅读场景和在地文化的稀缺性来到这里,小地方原本的劣势,竟成了优势。偏居一隅的小书店,寄托在乡村的场景里,反而能吸引人。
(图/《要久久爱》)
来书店的读者里面,有村里的老人、带着孩子从市区来的大人、从事教育工作的人、从外地回流河南的年轻人,还有专门坐高铁从全国各地来的同好。只要来了书店,就没有人空着手回去。
现在,赵朝辉的自我定位是一个“职业淘书人”,通过私域做图书供应链。不久前,他刚在河北涿州挑了价值110万元的书,这些书有些留在涿州库房,有的直接发给客户,有的发回漯河库房,再由同事分拣。质量好、有意思的书常用作零售,另一些书则会批发处理。
这些年,随着电商直播兴起,直播间成了图书最畅销的渠道,赵朝辉的批发客户里有很大部分是电商直播间。而另一大销售渠道是与他合作的设计公司、房地产公司、咖啡店,这类客户对图书的阅读价值要求不高,需要书用于场景摆设。
不过两三年时间,赵朝辉竟然把书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这个小镇上发展出有七八个人的团队。
回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
疫情时期是许多人生活的转折点,回到家乡是其中一种选择。在深圳工作的乙飞便是在2021年回到河南,并在省会郑州落脚。
相比深圳的快节奏和丰富,郑州的慢节奏和传统让刚回到河南的乙飞感到很不适应,“找不到同频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地方和活动”。他开始在网上搜罗一些适合年轻人的本地平台,但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个本地公众号,而且偶尔才会举办活动;而社交App上目的过于明确的交友,让他觉得没有意思,“还不如自己玩”。
于是他开始自己探索城市和周边,比如寻找独立书店以及一些没有人走过的路线,打卡的同时也发发小红书推文,不久后竟然有人顺藤摸瓜找了过来。乙飞很快就接触到了一大群从北上广深杭等城市回流家乡的年轻人,“大部分人回来是因为疫情,再加上那两年里大家都不想去内卷了”。
这些回到家乡的人,几乎有同样的困扰:回乡后最难以适应的不是工作问题,而是由于生活经验和见识的差异,他们很难和周边的人进行交流。乙飞想到之前在深圳参加的活动,便效仿这种形式,在郑州做陌生人聊天饭局,每一期设置好不同的主题。为了避免社交变成肤浅的信息交换,他设置了一条饭局的规则——大家要“去标签化”地自我介绍和聊天。
一开始,他感到压力很大,担心陌生人在一起会尴尬;后来他发现,不需要他来主持,人们往往自己就聊开了。人们会聊教育、医疗、裸辞,聊自由职业的选择和门路,聊人格测试……不知不觉间,这个饭局竟然办了200多期。
这些年,随着河南文旅的发展,郑州也迎来了许多年轻游客。陌生人饭局里时而有从外地来旅游的人,他们经常给大家带来新鲜的体验。乙飞说,前段时间就有一个从河北来的00后医生,他在自己的小院里种菜,这样的经历引起了大家的好奇。
随着社群人数增长,乙飞做了一个本地的户外游项目——“趣浪计划”,主打露营、徒步等主题活动的近郊游。他说,自己本身就爱玩,又会拍照、写文案、剪辑,擅长运营,可以把以前的职业经验重新应用到新的行业。他称之为“知识迁移”。
据乙飞观察,2022年前后,很多像他这样回流或者暂时停留在郑州的年轻人,常处在一种“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真空状态中。而“趣浪计划”的社群成了这群人联结彼此、在此处安定下来的一个港湾。目前的近3万名用户中,有将近一半人是有过大城市生活经验甚至国外留学经验,但最终选择回到家乡的年轻人。
那时候,乙飞也感受到小红书等社交平台热度的爆发式增长,“搭子文化”随着线上流量的热度转化到线下,出现了一批像乙飞这样做近郊游社群的创业者。
大概一年后,生活恢复正常,人们对出远门游玩的热情暴涨,近郊游的人群减少了。当初的创业者有些在疫情后回归到工作,有些因商业模式无法走通而放弃了,而乙飞坚持把品牌做了下来。
接受不确定性
在到郑州之前,乙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直把“工作不饱和”挂在嘴边。在深圳的公司做运营的时候,他带着一个小团队,每天朝九晚十,工作蒸蒸日上。
直到疫情期间,线下业务无法开展,增长停滞了,“脑袋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下来,你就会发现很多问题”。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情绪上的问题。业务不能开展,上级的焦虑传导下来,他只能做虚空任务,焦虑和自我怀疑随之而来,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到了需要找心理医生的程度。
他原本准备自己创业,但2020年年末,他刚入住蛋壳公寓不久就遇到了爆雷,房间瞬间断水、断电、断网,刚交的五六千块钱也打了水漂。他一咬牙、一跺脚,当晚就收拾东西,打包了好几箱行李。把这些行李放哪儿呢?这些行李和他一样,都漂泊无根。最后他想到在郑州创业的同学,干脆把行李直接寄到了同学的办公室,随后买了一张去拉萨的机票。
乙飞的旅行持续了一段时间,去了西藏、四川、青海,整个人也放松下来,慢慢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他很清楚,在深圳,哪怕月收入两三万元,也很难在那里买房、留下来。
在深圳的几年,虽然工作进展不错,乙飞却始终有一种自卑感,“你会发现别人从小就接触过的那些东西,你却是第一次接触”。这种自卑会导向两种结果,一种是接受,另一种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般的努力。乙飞说,他曾经拼命努力想缩小他和别人之间的差距,但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即使努力,也弥补不了差距。
如果不在深圳,他应该去哪里?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他的老家在新乡的农村,可对他来说回村是不可能的。他考虑过以松弛感闻名的成都,但觉得继续漂着也不是办法。后来他到郑州也不是一个“决定”,而是因为他的几大箱行李还放在朋友那里。
2021年刚到郑州时,他在迷茫中重新找了一份互联网运营的工作。对他来说,最大的落差感是“上班时间长,但是并没有做有效工作”。一开始他以深圳速度工作,一周的工作量,他三小时就能完成,但后来他发现已经没必要和时间赛跑了。有一次,他要做一个搭建直播间的任务,原本他现学一下,两三天就能搭建出来,但是公司给他的时间是一个月。渐渐地,他“上道”了,在空余时间刷社群消息,这就是他后来做陌生人饭局和创建户外社群的开始。
回想起来,乙飞觉得“人生好多东西都是不确定的”。当初如果不是蛋壳公寓爆雷,他就不会离开深圳,可能不会到郑州;如果不是后来运营业务与教培行业高度相关、遭遇行业滑坡,他可能不会开始创业。他开始接受不确定,并在当下安定下来。
而对于赵朝辉来说,回到漯河老家已经好几年,但那种不适应的感觉一直都在。他从初中开始就喜欢电影,职业规划一直与电影相关。大学还未毕业,他就成为北漂,从剧组工作人员做起,很快接触到影视核心圈。他回想起来,那是影视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你原本是给冯小刚、陆川和宁浩这样的大导演选剧本的,几乎天天一起工作,你接触的资源也好,周围的人的状态也罢,都让你有身处大城市的感觉”。突然间回到河南,那些曾经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没想到过了几年,影视行业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之前的影视公司有好多已经不在了,朋友们早已各奔东西,也有许多朋友像他一样,纷纷回到老家。
赵朝辉也感觉到,这些年来,北上广等大城市已不再是人们生活的唯一选择。他书店的员工,有在外地读了名牌大学的,有去外面闯过的,现在都选择回老家。
乙飞也有相似的感觉,有了过去几年的经历,他感觉到自己的弹性在变大。
和一座城市一起成长
回家几年,赵朝辉感觉农村的环境越来越好了——家门口的土路硬化了;路上有了公共垃圾桶;原本堆满垃圾的池塘经过污水处理后变得干净了;不远处的沙河变成了国家湿地公园,附近的很多村民都会去散步。
赵朝辉的爷爷当年是开私塾的,留下来不少古籍。既然扎根村里,赵朝辉便有意识地收集与当地文化相关的书籍,意图打造一个不只是书店的在地文化空间。目前,这个空间已经举办过几次活动。规划中,他还想在院子里打造观影空间,在这里,他可以重新把人聚起来。
在书库里举办的活动。(图/由被访者提供)
做了三年的社群和户外活动后,乙飞把自己做的事情定义为“去探索”。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正在过一种“被推送主宰”的生活,人们了解的关于生活的信息,大部分来自短视频平台的推送。久而久之,人们会产生认知的偏见,也会变得焦虑,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觉得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得自己去探索,所以他做的事情基本在线下开展。他觉得,“哪怕只是参加一次陌生人饭局,社恐的人只顾埋头吃饭都可能会有意外的收获”。
这些年,随着事业慢慢有了起色,乙飞经常参加一些活动。他逐渐发现,“这座城市的想象空间还挺大的”。前几年,河南春晚爆火出圈,从河南博物院里的唐朝乐舞俑演化而来的节目《唐宫夜宴》火了。洛阳、开封等新兴旅游城市也都在向内挖掘自身的文化,吸引了许多游客前往。这让乙飞感叹“河南的文化底蕴真的很深厚”,这种自豪感是前所未有的。
他说:“在这样的地方,你会感觉自己是与这座城市一起成长的。这是我在深圳时完全不会有的感觉。”
乙飞举了一个例子:“就像家门口的一条路,你发现以前它只是一条小破路,今天有人来修理,明天也有人来修理,到了后天,人们在上面种上了花。虽然你没有做什么,但是你看着它在变化,你会觉得你在陪着它成长,这种感觉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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