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湖南山上的老房子,一年里多数时候是空着的。偌大一堆山居综合体,连房子带酿酒坊,以及葡萄园,除了时而有人来园子里帮我除草、挖土翻地,鲜有人类在山上活动的迹象。我有好几个监控摄像头,安装在葡萄园与主屋各个屋檐下,不论平常身在何处,偶尔打开画面看看,会发现太阳洒落在石子铺成的路面上十分耀眼,狗尾草在没有风的午后一动不动。
世界好安静,一年又一年,无事发生。
没有故乡的人是幸运的,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换个地方居住就重新年轻一次,没有成长的记忆与那些老得掉牙的树木陈物来遗传旧时光里的负担。而我,每一次回来山上独居,都感觉自己已经100岁了。作为回报,它向我提供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时间不会消逝的永恒错觉,以及没有其它地方能提供的毫不犹豫的孤独。
这种体验美妙极了。
我妈妈是再也不愿来山上陪我一起住的,她的麻将牌局缺了她不行。每次我回来,她都假装问我要不要她也来,但她来了给我添麻烦。倒不是说需要我为她做什么,只是还有另一个亲人在山上无所事事,每日呵欠连连,给我增添了心情上的负担。我这样孤身一人,真是妙极了的,不吃饭心里也美。
古人与山风、森林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每一处土路面、每一棵树经历的过往,它们有的留下了我家已逝亲人的痕迹,有的与我自己颇有渊源。
我这山上称作创天岭,直到今天也是娶不到婆娘的地方,谁要嫁来创天岭,家里父母是要与她断绝关系的。我媳妇儿除外,她是奇女子。于是全山上的人都搬走了,就剩我这一家还在。这个地方就像 Paul Cezanne 画的那些石头山一样贫瘠,自然生长出来的树木活得挺拔,你要主动去栽棵树是极不容易长大的。
这是我前年种的一棵柿树苗,每年春天都发芽,但每年到秋天也没有进展,今年仍是这一派不争气的模样。
在经济还不发达的老年间,老人家们每一年种下的庄稼都出不得错,如果像我这柿树一样,冬天指定会有人饿肚子。出了气象灾害的年份,就要饿死人了。那时候,人也顾不得许多孤独与热闹,在这山头里活下去已经费尽了力气。
画面右边这棵枫树已经长成参天巨木,她是人为栽得最成功的一棵,是我爸爸小时候种的。在她之前,山里这一片从未有过枫树这一物种,而现今,她的周围点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枫树,一到深秋也都变红。
我还没到上学年龄,枫树下边露出地面这一片,我爷爷曾经会在这个季节的黄昏掇把椅子坐在树下,抽根烟等吃晚饭。他直到晚年才用上皮腰带,以前都是一根布条系在裤头上,上半身光着膀子。我爷爷是出了名的身体硬朗不怕冷,手拿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我就在旁边看他抽烟,看得他腻歪了,他叫我过去。飞快把烟嘴送进我嘴里叫我吸一口。我很客气地表示礼貌吧嗒一口。然后我二人就像办成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一样相视一笑。
爷爷不在以后,枫树又长粗大了许多。
后来我在屋边将种庄稼的地全种成了葡萄苗,将爷爷窖红薯过冬的窖扩大了十几倍,做成了红砖拱顶加固了的酒窖。
葡萄苗也长得艰难,2019年种下的,到如今是挂了两三次果,主藤却还不如手腕粗。时代已经变得不是我爷爷认识的样子,山上通了公路,车能开到屋跟前,没有人指着这葡萄藤吃饭,若是要指望她,怕是又要饿死人。要是他活到今天,我开越野车载他上来,掇把椅子坐在枫树下,看看他当年种辣椒的地里这葡萄藤张牙舞爪。他眯缝着眼,高低得再点根烟叫我吸一口。
2023年,小叔叔回山上来将一干猪圈、茅房等历史遗留建筑都铲平了,说要建一个有山风、不挡西晒、能革除湖南潮湿弊端的没有缺点的小房子,叫我帮他出主意。我问他你想怎么办,他表示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连夜帮他画了一个架空的小白楼,人得先爬到山坡上,才能顺势进屋。第二天一早,他看了一眼图纸说就它了,当天中午工程队就入了场。小叔叔是长年在广东搞路桥的包工头,浸透了本世纪以来中国基建狂魔的优良传统,凡事讲究说干就干。
那天我俩站在工地上讨论这混凝土梁是做成2500*3000还是*4000,他说干脆做成*4500,叫它人走楼还在。
这话犹如昨日在耳边,没想到年底他就诊断出重病,行动不自由了。如今这山上除了我,再没有人来长住,连小叔叔也没有了,他的小白楼却还能在很多很多年。这石灰抹成的墙面,远看清白、近看灰白,经风雨冲刷后颗粒摩挲的质感强过现代艺术漆十倍,越看越可爱。
那年我原本已经想到了办法把他的小白楼窗户做成不中断的一整条,横贯整个外立面,像 le corbusier 的 villa Savoye 一样,观270度山景。但转念一想,效果过于炸裂,而且梅雨天气不如竖立条窗好用,遂作罢。现在看来,不论我搞得多么离谱,他都会真的照做,不如当初做成一整条,让他在小白楼里住过仅有的几天,观个270度山景,美妙尽收眼底,多好。
以前在这山上长大的狸花猫,闭着眼都能抓老鼠,如今被带去东北鸭绿江边养尊处优,猫到中年也发福,胖得像煤气罐一样。今天早晨我发现,从小在山上没有主人,被自动投食器养大的两只青少年橘猫也已经抓上老鼠了。真是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一代新猫换旧猫啊。
年少时,语文课要背《项脊轩志》,读来尽是些婆婆妈妈的琐碎事,大不以为然。今天时常也读,每揽斯文,直拍大腿。
我想,我这样只能活到100岁,到101岁那年,由于太多记忆与事件,葡萄藤成了老藤、枫树也太大了、小叔叔的白房子也要腐蚀变色,我的存储卡满了,继续活不成的。只能让我的女儿或者儿子接着活,她的卡是新的,那样才又有青春。
归有光写《项脊轩志》的时候,是他的存储卡快满了,感觉活了100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天岭铁蛋的葡萄们,作者: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