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狠”的诺奖得主,其实中国人并不陌生
创始人
2025-10-10 13: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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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编辑:程迟,作者:新周刊


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2025年10月9日13:00(北京时间19:00),瑞典学院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以表彰其“在末世恐惧中仍能通过震撼人心且具先知般洞察力的作品,重申艺术力量”的杰出成就。


他的代表文学作品有《撒旦探戈》《世界在前进》等,参与编剧作品有《都灵之马》《鲸鱼马戏团》等。他同时对中国文化有浓厚的兴趣,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来到中国“重走李白路”。对于东方古典文化的热爱,在他的作品里亦有体现。


新周刊第一时间采访了最早将拉斯洛的作品翻译到国内的译者、深爱他作品的作家和读者等。他们都表示,这一次他获得诺奖是众望所归,也详细地阐述了为什么他的作品会被认可,在读者心目中有着很高的地位。


他写的是人类的进步,人类的弱点,人类的缺陷


余泽民:翻译家


我和拉斯洛1993年就认识了。第一次翻译拉斯洛的时候,我还不是专业翻译,我只是作为朋友读他的作品。读的时候我觉得很震撼。我之前也读过很多书,出国前也读过,但从来没有读过他这样的文字。因为他直接寓言式地写人类的命运,我以前没太读过这种文字。


1998年我陪他去中国。他因为喜欢李白,想要沿着李白走过的路走一遍。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作家,而且陪他走了一个月。


他为什么喜欢李白?因为20世纪上半叶就有一个很重要的匈牙利诗人作家,一个很有名的文豪翻译过李白,甚至翻译了《唐诗三百首》,这对匈牙利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他是通过译本喜欢上李白的。他肯定是“嗅”到了什么。


拉斯洛与余泽民。


我觉得这次诺奖颁给他并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因为他很多年来呼声都很高。而且,你看他写的东西跟政治是无关的,他只是考虑人类的命运,我觉得不应该从政治的角度去解读它,因为他的作品本身它是考虑人类发展,是否真的是我们自以为的前进式的,还是说它像魔鬼探戈一样进两步,退两步,在一个陷阱里头打转?《撒旦探戈》的主题就是这个。


他说人类经常就这样从绝望到希望,从希望又再度进入绝望,然后绝望里头可能会再有希望。


他的作品跟人类的进步,人类的弱点,人类的缺陷有关。


有一段时间他对中国,对东方的关注非常多。去了中国、日本等国家。他写过至少三本书是涉及到中国的游记。


其实他从24岁出第一本书到现在都是在写同一个主题。他对东方的兴趣,也是出于想寻找人类什么东西是值得保留的。去中国时,他不太对繁荣的景象感兴趣,他是对文化感兴趣。我们去爬泰山,去成都,也去过杜甫草堂,去重庆沿着三峡走——他要保持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印象和记忆。


拉斯洛在长城。


匈牙利是个东欧国家。在历史上,匈牙利在文化上始终是被压迫的国家,经历过土耳其、哈布斯堡还有苏联等力量的影响、控制。这几十年来,它有了更多自由,跟世界接轨,加入欧盟之后它的国民可以自由旅行了,以前是不行的。除了拉斯洛,这里很多作家的作品都值得一读。我觉得他们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作家履行作家义务的,他们觉得自身的义务就是记录。他们自发地去了解历史、记录记忆,是非常珍贵的。


中东欧的读者与中国的读者,可以互为理想读者


高兴: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原主编,主编“蓝色东欧”系列丛书


听到拉斯洛获奖时,我其实是既意外又欣喜。意外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在过去几年里已经给过两位中东欧作家了——2018年的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以及2019年的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没过几年,奖项又颁给了匈牙利作家。匈牙利属于中欧,也可称为中东欧国家。凯尔泰斯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匈牙利作家,如今拉斯洛成为第二位。这让我略感意外,也说明东欧文学依然是当今世界文学版图上极具影响力的存在。


欣喜在于,对我们中国读者来说,拉斯洛并不是陌生的名字。他的作品早已具备世界文学的高度,获奖可谓实至名归。我提到过翻译家余泽民,他和拉斯洛有几十年的友谊。早在很多年前,余泽民就把拉斯洛介绍到中国了。那时拉斯洛曾在他北京的家中住了将近一个月,对中国文化和东方文化都充满兴趣。


他的代表作《撒旦探戈》几年前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另外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也相继面世,都是通过余泽民的翻译介绍给中国读者的。所以,当我们听到他获奖时,会有一种亲切感。


《撒旦探戈》


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译者:余泽民


版本:译林出版社2017年7月


拉斯洛作品的风格非常突出。他的写作带有后现代主义元素,语言风格极具挑战性,有时一段就是一个长句,对翻译要求极高。作品整体基调阴郁,如《撒旦探戈》全书都发生在十月底的阴雨中,从第一滴雨到结尾都没有停下,充满末世气息。


尽管有后现代特征,但他并不完全拒绝叙事,小说仍有清晰的故事线索。人物往往符号化、类型化,有人代表贪婪,有人象征疯狂,也有人代表保守。这种类型化处理,是后现代作家常用的手法。同时,他对细节的把握非常细致。《撒旦探戈》的结构是一个闭环,二十多万字环环相扣,标题既意指“魔鬼的探戈”,也暗喻小说内部那种循环往复的结构。形式与内容在整部作品中是高度统一的。


与托卡尔丘克相比,拉斯洛的写作更加收束,更具结构意识。托卡尔丘克善于打通边界,写作是碎片化、跨界的;而拉斯洛始终围绕一个核心故事展开,整体氛围始终阴暗、压抑。他的长句让人想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那种绵密的句法,对译者来说简直是一种考验。余泽民老师能完整翻译出这样的作品,确实非常了不起。


我常说,读东欧作家,其实就是在读我们自己。中国和中东欧在历史、社会结构与精神气质上都有某种相似性,所以中国读者很容易与他们产生共鸣。我认为,中东欧的读者与中国的读者,可以互为理想读者。


东欧作家的价值,在于他们始终在探索现实与艺术的关系。没有现实的深度,就不会有这样的文学。没有捷克的土壤,就不会有昆德拉;没有波兰的土壤,就不会有米沃什。东欧文学最打动人之处,正在于这种从现实出发,再上升到艺术高度的智慧与节制。


从《撒旦探戈》到《抵达北方的漫长路》,拉斯洛持续书写的是一个“失序的世界”。


“失序”确实是东欧文学的重要主题,但更核心的,其实是“存在”。无论是昆德拉、托卡尔丘克,还是米尔恰·克尔特雷斯库,他们都在探讨“存在”的意义。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过,生命与存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东欧文学真正关注的,是“存在”本身。


如果让我用几个词来形容拉斯洛的风格,我会说:绵长、阴郁、有力。这种力量不仅来自语言,也来自作品的结构与哲学底色。


廖伟棠:诗人,作家


拉斯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这是最没争议的一次颁奖。


拉斯洛的分量感,让我觉得这确实是很“正”的一次颁奖。我觉得诺贝尔已经错了好多次了。那么多重要的作家,一个一个地被耽误过去,比如去年去世的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达莱,前几天刚去世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还有前年的米兰·昆德拉。这些都是我们很认可的中欧、东欧作家。


他们不仅有实力,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契合了我们在乱世里,对寻找一种稳定人性价值的渴求。我们还是需要去关注那些有世界观、关心世界的过去与未来、有深重寄托的作家。


为什么我们中国作者对东欧作家会有一种特别的认同感?一方面,我们的历史处境有相似之处。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们和他们一样,骨子里对“文以载道”还是有一点坚信的。


诺贝尔奖颁给拉斯洛,我觉得也是看重他文学创作中的特质,尤其是他作品的开放性。不过,拉斯洛并不完全符合所谓“理想主义”的描绘。


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1990年。


他的整体格调,尤其是早中期的作品,对这个世界其实是并不抱有希望的。不能简单称为悲观,甚至是一种绝望——比悲观更彻底。


他的作品里也有许多黑色幽默。这有点像老舍先生说的那种意思:我要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在拉斯洛的作品里,人物常常进入一种疯狂的状态,所有人都在笑,你在旁边看着,却会觉得特别悲凉。他的短篇小说也经常是这样,你读每一篇,都期待结尾会不会有点反转,但最后——没有。


这是悲到极处,只能用喜剧去包装。这种黑色幽默甚至比卡夫卡更进一步。卡夫卡的幽默是不经意间流露的,而拉斯洛是刻意地、用力地把故事推向绝境。他是一个更自觉的写作者,卡夫卡则更像一个自发的经验者,体验着尼采之后这个世界的模样。而半个世纪后,来到拉斯洛这里,他已经很熟悉现代文学的各种手法,并自觉地将其组装成一个更牢不可破的“地狱”。


其实如果要追溯文学的渊源,影响拉斯洛最大的无疑是卡夫卡。但卡夫卡笔下那种官僚与荒诞,更多是一种预感与寓言,而拉斯洛则在匈牙利真实地经历了这一切,那种东欧式的官僚,可能比卡夫卡时代的奥匈帝国官僚还要极致。所以,我觉得拉斯洛是“加重版的卡夫卡”。


电影《撒旦探戈》中的匈牙利酒馆。


用我们中国的话说,这人写作特别“狠”,是跟现实死磕的那种写法。我昨天写文章还说,我原本觉得他得诺贝尔奖的运气不会太好,因为他的作品太黑暗了。他几乎不提供任何鲁迅所说的“坟上的小花”那样的慰藉。在《撒旦探戈》里,你读到的是他要拉着你,和这个世界一起沉沦。比如书中最令人伤感的部分,是那个完全无辜的小女孩艾什蒂,她最终必须通过杀害一只更无辜的猫来与其他人共罪。


虽然拉斯洛不是一个诗人,但他的写作总是推向一种二战之后特有的“诗意的方向”。常有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但我感觉,拉斯洛的诗意,恰恰就是这种“野蛮的、残酷的诗意”。他用这种野蛮而残酷的诗意,去戳破所谓文明的伪善之处。这一点,与很多战后诗人想要做的事情是一脉相承的。


拉斯洛编剧的《都灵之马》,里面就是彻彻底底的悲观,在我看来这也是导演贝拉·塔尔最好的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比他的《来自伦敦的男人》、《鲸鱼马戏团》都要厉害,它把作品中那种灵魂拷问推向了极致。它的设定源于“尼采抱马痛哭”那个哲学史上的著名事件,并直接隐喻《启示录》中的场景。这个哲学基座,一下子把他们作品的内在空间给撑开了、拉阔了,所以这部作品才如此成功。


拉斯洛和导演贝拉·塔尔,堪称天作之合。两人有共同的生长背景,年纪相仿,在世界观上,可以说是在同样的社会压力下长大,必然也趋向于同样的艺术追求。拉斯洛那种绵密、不分段落的长句,和贝拉·塔尔标志性的长镜头,感觉是天然的绝配。


那种“死不断气”的句子,一个劲地把你往深处拽。但如果你真的读进去了,其实会挺享受的。我记得我读《撒旦探戈》大概是六年前,看的是繁体竖排版,那种感觉更浓郁,好像自己一直在被他往下拉,往深渊里拉。


贝拉·塔尔的改编,常常会让拉斯洛的作品更加现实主义化。比如电影《撒旦探戈》,就比小说减少了很多魔幻的部分,但你看着一点不违和。因为那些所谓的魔幻,如果你放回东欧的历史现实里去,会觉得理所当然——残酷现实本身就已经足够幻灭了。现在把魔幻再变回无魔幻的现实,你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总的来说,拉斯洛的获奖,对国内作者,或者说对于所有坚持严肃写作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他的分量,让我们看到这种不妥协的文学依然被世界郑重对待。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想要顺利进入他的世界,先看电影可能是一个办法。但老实说,先看电影可能也很难,因为他的作品不可能变得很大众,阅读(观看)门槛太高了。即使是我们这种所谓的“专业读者”,也都会觉得很吃力。他的作品里谈不上任何娱乐性,你不可能用它来打发时间。你必须特别郑重地去对待他,要像准备好经历一场炼狱的洗礼一样,才能进入他的作品。


舒荪乐: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编审、《世界在前进》译者


匈牙利是一个出大作家的国家,有诗人裴多菲、2002年的诺奖获得者凯尔泰斯·伊姆雷、近期畅销的世界级作家马洛伊·山多尔,等等。


其实,“东欧”是一个政治化倾向比较重的词,匈牙利实际的地理位置在中欧,是在欧洲的中心。这里是欧洲的交通要害,是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匈牙利曾不断受到到压迫,在地缘政治中成为牺牲品,后来又通过自己的努力崛起,其历史跌宕起伏,所以匈牙利人民受到的苦难很深,精神世界也非常厚重。对人类精神的追问,对世界本质的追问,都是匈牙利能产出大作家非常重要的原因。


现在的中国,对东欧文学的兴趣在复苏。中国读者更重视文学作品本身,而且目前国内引进的东欧文学作品艺术性也更强。当然,读者也可以从这些艺术性很强的作品中找到作家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我对拉斯洛的最初印象是,他的语句非常复杂,思想也非常复杂,语言氛围比较阴郁。当时要译《世界在前进》的时候,我做过很多思想斗争。但后来,我发现,进入到他的语言和故事中,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拉斯洛的语言非常东欧化,首先是句式很长。匈牙利语本身是非常复杂的语言,而拉斯洛的语言更是嵌套式的,一个复合句加一个复合句,往往一整句话会占据大概有一整页或者甚至一整篇文章,一逗到底,不知道在哪里断开,类似于内心独白。但只有通过这种冗长的表述,才能帮助他塑造起自己的思想。


看过《都灵之马》《鲸鱼马戏团》等由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之后,你就会知道,他的作品是非常沉重的。


拉斯洛的短篇集《世界在前进》前半部分探讨的是关于存在是否真实的理念,后半部分讲了各个国家的故事,有中国的、印度的、俄罗斯的、土耳其的、西班牙的……这些故事的基础场景都特别生活化,或者说现实化,可是故事的后半部分会逐渐体现出超现实的特点。


《世界在前进》


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译者:舒荪乐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9月


比如说拉斯洛写的关于印度的故事,一开始写的是主人公在整个城市里转悠,走到恒河边后,碰到一个肥硕的印度人,跟他探讨仿佛漂浮在他们眼前的一滴水,探讨一滴水的微结构,这个场景就非常超现实。基本上他的作品都是这类结构。再比如他会描写一个矿工从矿场逃出来,走在一条通往另一个城市的路上,又跑进一座不起眼的废弃城堡里,这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城堡,曾经非常的辉煌,后来就没落了,但没有说原因。主人公就不停地在城堡里面转,最后向遥远的地平线望去。此类意象会突兀地出现在整个故事里,让读者觉得一个逃离的故事进行了反转。


这本小说里,我最喜欢的是《那就是加加林》这篇,故事非常完美地体现出了他的质疑,因为没有人相信宇航员加加林看见的东西,所以他在不断地质疑,问自己到底看见的是什么,他看见的东西到底存不存在。


我认为给拉斯洛贴“后现代”的标签不准确,他的作品应该属于晚期现代主义,因为他体现的是悲观的末世观念。如果说“后现代”,他的作品也并非是凌乱的,而是有自成一派的、非常完整的思想体系。


我们能从他繁复冗长的语言中读出一种沉重,这种艺术形式能够支撑作家的质疑和对思想的重建。拉斯洛的作品经常体现出质疑——他不断地寻找,所有篇章里,都在行走、坐车、逃离、飞行。


他是在寻找,但是否最后建构起了他想寻找的存在?这是开放性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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