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想邀请大家换一种视角,聊聊与父母的关系。
什么时候,你突然意识到父母老了?
一些东亚小孩对父母的感情是复杂的。原生家庭的创伤可能持续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很多人尝试与父母物理隔离,通过做心理咨询、寻找一段健康关系等方式,重新养育自己,慢慢自我治愈。
当有能力用更成熟的视角回看父母时,我们可能会发现他们也只是两个“焦头烂额的普通人”,也要一边处理自己的成长创伤,一边应对生活难题。
另一个现实是,他们正在变老。
是的,我们正在越来越多地面对父母因衰老而展露出的弱势、脆弱的一面。他们可能已经需要我们照顾,甚至出现了“像孩子”一样的需求。此时,我们与父母的“强弱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从抗拒、疏离,到试着给予,这可能是我们与父母关系的多次转变。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比父母更多地知道如何照顾“让自己快乐”,这个时候,我们想要把这些方法带给他们。
本期的“简单聊聊”,编辑们互相聊了聊:当突然有一天发现父母老了,成为了“弱势”的一方,她们是如何照顾父母的?
也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讨论,在评论区留下自己的想法。
崇衫:带家长一起“玩”,也是一种照顾
我妈从年轻时起,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因为不想当老师,所以放弃了师范类大学的名额;因为不想承担更多行政上的工作,就拒绝了升职的机会。
要说可惜,或许也是有的。但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不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对她来说更重要。
人生的掌控权,是她即使面对衰老,也不想放弃的东西。
她现在刚刚度过壮年期,还有一两年才退休,严格来说并不算老,但她总是很在意自己能否保持一种年轻的状态。比起被人照顾,她也更习惯于“照顾者”的角色。她能把自己也照顾得很好,一些以前没时间看的病,自己抽空就去看了,一些身体上的保健,自己想做就去做了。
这几年,我真的要感谢科技的发达和娱乐形式的多样化,让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是有我妈不会主动去做的事。
比如,她一直想去观复博物馆,但她不太会处理这种无关生存的享乐需求,一向舍不得在“玩”上花钱,所以从40多岁“想”到了50多岁。前段时间,我带她去逛了一趟,正好赶上馆长马未都的签售时间,我们拿到了签名,还合了影,也算是帮她圆了一次梦。
博物馆的其中一只“观复猫”
我想,比起物质和行为上的照顾,我妈或许更需要一些“精神丰容”。
“丰容(enrichment)”原本是动物学术语,指在圈养条件下,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但现在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自己也需要丰容,需要一些“多余”的东西,来把“生存”变成生活。
于是,我照顾我妈的方式,就是带她去逛展,看话剧和脱口秀,跟她分享网络热梗,教她用b站,给她买影视平台的会员……
或许现在要她学会享乐,还是有点难,但我希望她能在“日常”之外,多一些新奇的体验,多接触一些哪怕对她来说,可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想帮她多赶上一些“潮流”的脚步,假装这样就能离年轻更近一点,离衰老更远一点。
Kira:对于我的家庭来说,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打钱
在我成长过程中,我与家庭的关系总是很疏离,是一种彼此已经习惯了的淡漠。从不出去外食,也没有任何家庭出游记忆,一年一度购买新年衣服也常常以争吵、不耐烦收尾。
哪怕是父母给我的爱意,有时也很难全然地翻译为“爱”,总是复杂,爱与怨夹杂在一起,像辣人的姜糖。
他们都是善良又充满着局限的人,是别人口中那些下沉市场里没什么见识的县城底层,对世界也充满了恐惧和匮乏的想象。他们忙于生计也牺牲自我,成全了你的教育与理想生活,就很难不对你的回报有更多的期待。
我也有很多悔意,曾经太年轻,受了教育,总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只要表达得足够清晰,就能达成一定程度的互相理解与接纳,到头来,却造成了很多家庭生活中的“应激”与彼此伤害。对他们来说,大抵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挑战。
大学时,我姐姐常常和我说,你就每个月在网上买一些小东西、小零食寄到家里,表示你还在意他们就行。我那时,执着于太多彼此都无法给予对方的东西。
今年春节,我爸感受到房贷的压力,他自己的工作也因时代发展正在被淘汰,几乎赚不到什么钱。恰逢家里有人生病,在除夕前,他点燃了一场家庭争吵。
那个时刻,其实我非常“解离”。虽然身体仍然因为“应激”而剧烈反应,泪失禁、忍不住发抖,但我的精神就像飘到了半空中,远远地看着。一切都变得很缓慢,人的心意如此透明,你清楚地知道,是哪一句话令对方“应激”,戳中了对方的哪一处脆弱与恐惧。
然后,我彻底想开了,不愿意再进行身心损耗。我给我爸打了几千块钱,第二天再见时,他眉头都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不愿意我爸抽烟喝酒,买过一些其他日用品,腰部按摩仪、大闸蟹之类的寄到家里,现在觉得,其实我需要把自己的关心和爱,翻译成县城通行的语言,比如谁谁谁给家里买了一条中华,谁谁谁又给家里买了茅台与五粮液,他们在社交圈里能够证明自己幸福。当然,打钱也是一种。
我也理解了县城时钟的错位。毕业两三年的人,在大城市还是期待被家庭支持的“年轻小朋友”,而在县城已经是必须反哺家庭的“大人”了。也是在自己赚钱之后,我理解了其实“钱就是爱”,这是中国家庭的独特语法。
他们曾经缺席我的成长,忽视我的情感,但还是把自己赚到的大部分钱拿来养育我,支持我的教育。赚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个上班的人都能体会那种平静的绝望。我也放下了那种情感上的“怨”,体谅了他们日益衰老的无措与日益增加的不安全感,这几年,他们不了解我,我也不在他们的语境里。
现在流行的叙事当然是年轻女性不要给家里打钱。我觉得虽然没有什么亲密与爱,但恩情是存在的,也需要回馈,这就是我照顾他们的方式了。
大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没什么高质量陪伴的话,给家里转账也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方式。
罗文:和解之前,你发现母亲突然老了
我妈是个典型的身弱之人。生了三个孩子,加上常年焦虑,这让她在进入65岁之后,瞬间老了。满头白发(因为过敏没法再染了),牙也掉了几颗(因为记忆力不好,总忘记戴假牙)。
三年前,她还经历了一次轻度的脑中风。那之后,她的记忆力变得更差了,一到晚上就没有精力说话了,做饭也胡乱做做。
现在网络上谈论原生家庭,常见的舆论态度是逃离,或者是通过沟通和父母达成和解。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当你还没跟父母好好谈谈,你发现父母突然老了。
在人生叙事里,我曾经也属于“父母皆祸害”的一员(讲起来就是另一篇文了,不展开了)。我多年在外工作,做到了物理层面的“逃离”。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我们对待他们的主要心态变成:好吧,你是一个老人了,我只能尽可能对你温柔和善意。
追溯早年伤害(何况也不能说是她的错),如果她的身心不具有承受力了,这很可能只会让她觉得晚年更加沉重。
运气好的是,作为一个全力自我养育多年的80后,我已经具备足够好的社会关系和认知能力、相对成熟的情绪调节能力。我已经没有什么委屈感,最近几年在日常跟母亲搭建起了一个新的沟通空间。
我用我学到的知识,从生理到心理帮她度过衰老焦虑。
比如给她买复合维生素B补剂(她总牙龈发炎)、益生菌、防晒霜、好的睡衣……建议她睡不着就吃助眠药物——不用焦虑副作用。
回家的时候,我会教她用深呼吸调节自己的压力和恐惧,带着她学习做阴瑜伽。我会带她去做全套体检,告诉她不用害怕,她并没有什么重疾,多数不适只是正常衰老带来的身心功能衰退。她有容貌焦虑,我和姐姐想着买舒适的假发,让她出去见朋友的时候,安心一些。
这个过程谈不上是“养育父母”,毕竟还没到那么艰难的地步,我只能说提供一些支持。但即便如此,我也体会到了自己的力量,也感觉到母亲知道了我的力量。母女关系变得松弛了不少。
但我们始终不是亲密的。我早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她也在慢慢接受(她比我更害怕)。有一次她说她不敢跟我太亲近,因为她也没有能量给我什么了。听到这话,我有点心疼。
这或许就是我和父母能达成的最好状态:在有限的生命时间,让彼此都轻松一点。
予警:毕业快乐,我的妈妈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妈妈特别爱学习。
她读过我的每一本语文课本,最爱听我念英文,总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我不同单词的意思,模仿着录音磁带里的对白。她从不吝啬对我兴趣的支持,哪怕只是三分钟热度,也总陪我上下课,甚至听讲时比我还要认真。
有一件事,我至今印象深刻。那是小学某个周六的下午,妈妈刚忙完公司的事来接我下国画课。她坐在我身边,随手捡起我试色用的废纸,拿起毛笔,一笔一划临摹着老师刚教的小鸟。老师经过时看见,忍不住地夸她:“画得不错,很有天赋诶!”
妈妈看了我一眼,狡黠地笑着说:“那当然,我是人民大学毕业的”。
我一直记得那个笑。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陪我学习、让我探索,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心理上的“代偿”。她借由我的成长,缝补着自己的遗憾。
妈妈出生在重庆一个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家境并不富裕。她升高中那年,虽然成绩优异,但家里攒下的钱只够供一个孩子继续念书。那天晚上,外婆外公让她和舅舅自己来决定谁去读书。
这当然很残忍,尤其对一个“懂事”的农村女孩来说,这从来不是一道选择题。
后来,妈妈不甘心就这样困在大山里,独自南下打工,在各个工厂之间辗转打拼。在狭小的宿舍里,她靠抄写歌词排解孤独,也因此练就了一手娟秀的好字。
她说自己是“人民大学”的学生,倒也不算说错。这些年,她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中学习,在一次次迁徙中成长,在成为母亲之后,努力斩断“代际创伤”在我身上的传递。
今年,她退休了,生活慢了下来,开始想学些年轻时没机会学的东西。我知道她总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觉得“不是正事”,所以我用稿费,替她报了心仪已久的书法课和钢琴课。
对我来说,能让她开心的事,就是正事。
今年,我也毕业了。我带着学校发的便宜学士服回家,她捧着那件衣服看了好久。
毕业典礼那天,我亲手包了一大束百合——那是她最喜欢的花,给她穿上了新买的学士服,叫来了摄影师朋友。我想要给她一场“毕业典礼”。
毕业快乐!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