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27日,周六,下午两点多。
曾经在《第一财经日报》工作过的老友群突然飘进来一条消息。一位老同事在23日凌晨因抑郁症病发,离开了我们。
平时比较安静的老友群一片震惊和痛惜,三言两语叠加起来,拼出了他的画像:
他人很好,对人坦诚而热情,爱运动,爱张罗,爱唱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在日报华南区和北京产经部工作过,当年挖出了一家保健品公司的黑幕,公司老板放话要买他的一条腿,为此部门还安排他到桂林避了一阵风头……
《第一财经日报》2004年创刊,他很早就加盟,2008年3月离开后加入了一家央企。先在央企的企业报工作了9年,2017年调到央企的地产公司,2018年到地产旗下的武汉公司做副总,2020年又调回北京,在地产公司党群工作部负责新闻宣传。
如今,他永远地走了,年仅47岁。两年前,我们的一位曾任《福布斯(中文版)》执行主编的老同事,也是在这个年龄因突发脑溢血离世。
悼念之余,老友群很快行动起来,不到一天就捐出了超过10万元善款,由专人转给他的家人。
二
受互联网冲击已经有很多年,传统媒体的日子都不好过。很多同事都转行了。
他算转型早的。能转到央企,也有一定职级,一般想来,过个安稳日子应该不成问题。但他还是在压力之下染上了抑郁症。
2019年8月,我到武汉出差,约了见面,但那天他在公司开月会,错过了。他在微信上告诉我,他分管过一段时间的营销,现在两个项目基本上都卖不动。当地的规划有问题,摊大饼,居民的收入水平也有限。而在一年前,他们还很有信心,提出了“大干一百天,确保两翻番”的全民营销口号。
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这次听和他熟悉的老同事说,他的抑郁症主要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
也有老同事说,他是一个很坦诚的人,心里也一直有不安全感。
我查了这家在香港上市的央企地产公司的财报。2024年收入不到100亿港元,净亏损37亿多港元。财报发布时,公司董事长直言“首先要确保活下去”。目前公司市值不到17亿港元。
房地产大调整已有数年,至今仍未进入反弹期。虽是央企,在这样的大势中生存也不容易。我相信压力会传导到每个人身上,只是看能不能消化。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压力应该会更大。
我们并不相熟,但他的离开让我想到,这些年,很多行业的从业者活得都很艰难。如果不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发生什么极端的事,我们尽管知道难,但对难的感受其实是不深刻、不痛切的。
三
小丁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也曾在《第一财经日报》工作过。
在老友群的惋惜声中,她发了一条想法——“对于已经离开的抑郁症本人来说,走未必是坏事,治疗的过程是艰难不易的,病程可以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尤其是对于热情微笑者而言,内里的坚持更加痛苦。”
小丁还发了她在几年前写的一篇文章,《抑郁者求死,也是为了求生》。她说有一些来访者在极度痛苦时,会拿小刀割伤自己,或用头撞墙,或用皮肤去蹭粗糙的水泥地,只有这样心才觉得不那么疼了;还有一些来访者,反复整容,自虐性地运动或节食,这些似乎会让他们觉得,至少自己是有办法在某些地方修改自己的;也有来访者让自己不停地积极向上,不能停下来,不能休息,一休息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慌,只能让自己累倒,被迫睡去……。
“这些来访者真不容易啊,他们是那么努力地活着,只要活下来的都是英雄。不管他是什么状态,抑郁、强迫、躁狂、焦虑等,他都已经尽自己所能,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管在外人眼里看到的是什么,在抑郁者的主观体验中,他们都是在想尽办法求生,让自己先活下来。在所有的办法中,求死,可能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也是一种办法,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这也就是为什么和抑郁者说你不能死,并不能让他们好转,如果连死都不能死,那么他们真的会绝望,真的会体验到生不如死的感受。”
“抑郁者和强迫者的内心世界,往往是非黑即白的,当他们觉得没有达到100分的结果,就会觉得自己和0分一样糟糕,就完蛋了……咨询师和这样的来访者一起工作,常常要帮助来访者看到,自己虽然不是100分,可是或许有80分,60分?哪怕20分?咨询师也帮助来访者建立了一个动态的观点,不管你是几分,这是当下的你,你在通往100分的路上,并不代表你就只有现在的分数。你也可以在某些方面是100分,另一些方面60分,剩下的其他方面20分,它们可能也会变化,这样是不是也没那么糟了?”
“还有些父母总是会强调你必须要努力,哪怕结果不好,你也一定要努力。似乎这样的父母并不在乎结果?但这可能也很可怕,因为孩子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努力的终点,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似乎永远不可以休息,似乎永远都应该持续努力……一个没有终点的目标也是永远没有完成的希望的。咨询师也在和来访者建立新的体验,一种休息可以被允许,不努力也可以被允许的体验,这样来访者才敢休息,才不需要自己主动去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终点。”
四
老同事的离去以及小丁的文章,让我想了很多。
从小开始,我们从方方面面所接受的教育的核心理念,就是要不断努力,努力必有收获,奋斗才有成就。
也因此,我们在潜意识里建立起了“绩优主义”“人上人文化”“攀比文化”“延迟满足”等相对单一的生命逻辑。
而这几天,萦绕在我脑子里的是另一些想法:
要是你所在的行业、位置和内卷程度,导致“形势比人强”,再努力也所获甚微;
要是你的年龄和精力决定了在很多方面你不可能再进步,要开始走下坡路;
要是某种经济增长模式遇到了天花板和极限,再投入也是效益递减,无济于事……
这时,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法,重新做些尝试,或者重新定义此时此刻、此种条件下的100分?能不能按照新的定义,让自己走新的路?
如果就是达不到原定的100分,60分,哪怕20分是不是也可以?
长远来看,人生最重要的KPI到底是什么?是名利吗?
我经常调研中企出海,已经去过很多国家,不仅有发达国家,也有越南、墨西哥、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这样的新兴经济体,还有古巴、哥斯达黎加、尼加拉瓜、牙买加这些一般人较少去的地方。我的真实体会是,中国整体的物质成就、城市环境和治安水平、医疗服务的及时性和便利性(尽管我们自己还有诸多抱怨)已经走在世界前列。但从我接触到的普通人的视角看,中国人的快乐程度是比较低的。
我们的快乐阈值比较高,似乎必须满足很多和成就、财力相关的条件才有快乐。但那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很快又有更高的目标摆在前面。
而别的族群的快乐阈值好像都比较低,非常简单的生活、社交和工作,整天就乐呵呵、笑哈哈的。他们挣好一周的钱,还掉信用卡,就是消费,就是happy,而中国人挣一个月的钱,要把储蓄放在重要的位置,月月挣月月存,年年挣年年存,好像挣钱就是为了更多地存钱。
20多年前,我采访过对“东亚快乐鸿沟”很有研究的华人经济学家黄有光。当时他就指出:“虽然东亚在经济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在为国民谋快乐——这一人类的终极追求上却毫无作为。对全球各国人们的快乐水平进行比较,东亚国家和地区的快乐指数最低。这应该能让我们稍事停顿,去反思一些基本面的问题,比如,终极目的、价值问题,经济成长的代价问题,经济成长而人们不快乐的理由何在?如何来改善?可以采取的公共对策有哪些?”
当时他提出,东亚的经济应该朝着更适当的方向来发展。
首先,对环境质量的保护应该摆在第一优先考虑的位置,我们需要一个洁净的增长环境,不需要一组脏兮兮的增长数字;
第二,我们希望增长能真正地带来更多快乐。这不仅需要大力节制私人的攀比消费,更应在那些能切实改善福利的领域,如公众健康、科学技术、文化艺术、教育领域,提高公共投入。此外,还需要提高公共研究经费以用于更多新领域的探索,例如人们不快乐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是疾病,那就应该在药物的研究上投入等。
没有哪个经济学家不关心经济增长。但黄有光坚信,“快乐是人生的最大信条”,认为经济增长到一定阶段,应该更重视人的快乐。
他说:“财产可以帮助我们得到幸福,但并不是幸福本身。幸福本身是我们主观感受到的……帮助他人也是快乐,要乐观一点,人生态度要好一点,这些都是快乐……你赚钱消费最后的目的也是要获得快乐。”
五
中国人为什么不快乐,而且是各种阶层、各种年龄都不太快乐?
原因是多方面的。中国人有目标,有责任,自然有压力,压力大就容易不快乐。中国人有历史形成的不安感,讲究有备无患,不主张“及时行乐”。此外还有二元结构问题,公平正义问题,法治保障问题,优质资源稀缺问题,以及经济和社会转型中的问题,如就业不易,竞争性内卷严重等。
我和不少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交流过,无论成功还是平淡,都有一种漂流心态,感到自己必须付出比本地人大得多的努力,才能出人头地,生根立足。在这样的状态下,就算成绩已经不错,还是很难放松,很难真正快乐。
中国人不快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社会关系问题,如校园关系,家庭关系,职场关系,邻里关系等。很多压力都在于处不好关系。
不久前,清华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系积极心理学研究中心发布了《2025年中国人幸福感报告》,五万多名受访者面对“你幸福吗”这一问题,打出的平均分为70分。在影响幸福的三个维度中,社交幸福感得分为66分,低于身体维度的72分和心理维度的71分。
报告称,“这就像在一个木桶里,即便身体和心理两块板子都很长,但只要社交这块板子短了一截,‘水位’就涨不上去,幸福也会从短板流出。”
今天人们社会交往的重要载体是网络,网络也是社会。而值得关注的现象是,中国主要社交媒体近年来的戾气普遍都在增加,其中的突出表现就是,经常对他人的言行采取一种不明事实就嘲笑讥讽、不合逻辑而挖苦抹黑的态度,发展到一定地步就形成了所谓的“网暴”。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折射。就是当自己觉得不快乐、不如意,而且很难改变时,转而把贬损他人、希望他人的命运越糟越好,作为一种自我心理的“调节”。纵然自己没有过得更好,但别人更苦更糟了,好像自己就能松弛一些,“开心”一些。倘若长此以往,互联网的善意和祝福会越来越少,互助成分会越来越弱,而恶意的、互害的成分会越来越强。这样的互联网,到底是帮助的网,还是伤害的网?
在社交媒体上,经常可以看到两种畸形的“快乐”——一种是炫耀式的自我展示,炫耀自己在哪些方面高人一等;一种是贬抑式的自我满足,贬抑别人是如何糟糕,如何的蠢或者坏。
而且,这种“快乐”需要不断加强,才能更“快乐”。于是,人们会更自我炫耀,更贬抑别人。
六
因为老同事的离去,以及这几年听到的不少类似的事,我决定写这篇文章。
前两天在国外飞往上海的飞机上,我看了一部挪威电影,叫《爱的暂停键》。最近正在国内上映。
片子里有一段女主人公和心理咨询师的相处与对话。
她说自己没有什么想说的,很疲惫。
咨询师说,你可以躺下休息。
“我可以休息?我真的可以躺下来吗?”
“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休息吗?”
她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躺下。对她来说,这是“好奢侈”的一刻。
她告诉咨询师,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会好些的。
咨询师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可以坐在这里看着你,我也可以看看窗外,但我会留意你的。”
这一刻,她让自己做回了一个需要被留意、被照顾的孩子。
而我,想到了一句话——愿每个人每天都能拥有两个拥抱,一个给自己,一个给别人。
对自己,对别人,一样接受,一样悦纳。人生要快乐,这是可靠的起点。
让我们记住在这世上走过的人的光亮和不易,并让关爱更早到来。
七
历史证明了,“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现在需要证明的是,我们不但善于建设一个物质世界,还将善于建设一个幸福快乐的心理世界。
这是更大的挑战,但也是所有人必须共同直面的挑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作者:秦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