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的事实是，钱越来越难赚了。

过去二十年，你不需要很优秀，只需要胆子大，敢折腾，站在风口上就能飞起来。房地产、互联网、外贸，三大造富机器轮番启动。现在机器都慢下来了，进入了存量博弈时代。

你赚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是别人亏的钱。这意味着对个人能力、信息渠道、资源整合的要求呈指数级上升，绝大多数人的体感就是，钱越来越难赚了。

这种感受并非无病呻吟，它已被无数个体的真实经历所印证：它是豆瓣“上班这件事”小组里，那位35岁大厂员工被裁后，面对房贷车贷的深夜叹息；它是小红书上，那位月薪八千的“沪漂”，靠着极致的精打细算，才为自己挣得一丝安全感 ；它也是知乎上，那位中小企业主在后疫情时代订单断崖式下跌后的无奈倒闭。

这种焦虑如此普遍，以至于“消费降级”“副业刚需”“向下兼容”，甚至是“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上香”， 都从段子变成了无数人的生活现实。

面对这个时代课题，许多深刻的分析将矛头指向了宏观结构：我们正从“增量市场”变为“存量市场”，过去依赖上述三大造富机器的模式已经落幕，产业升级的阵痛带来了结构性失业。许多人发现，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自己努力的那个领域，“地板正在消失” 。

这些洞察无疑是精准的，但是，这些解释和认知，描述的只是风暴的轨迹，而非驱动风暴的气象学原理。

我们在感受和经历的，并非仅仅是一场经济周期性的风暴，而是一次深刻的地壳板块漂移，一场历史性的、结构性的范式革命。我们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断层线上，旧世界和新世界在此分野。

我们之所以觉得钱难赚，是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仍然带着旧世界的地图，试图在新世界的土地上寻找财宝。我们仍在用“排列原子”的思维，去玩一场规则已经彻底改变的“排列比特”的游戏。

一、旧世界的回响：排列原子的史诗

要理解我们身在何处，必须回溯我们来自何方。一千年前，财富的逻辑简单而残酷。

加兹尼的马哈茂德，家乡位于现在的阿富汗境内的⼭地，这位11世纪的征服者，是个公⽜般健壮的男⼈。有次⼀位来访者言语轻率，惹得他⾮常⽣气，他⼀巴掌打过去，竟让那个下半⽣都失去了听⼒。

通过大规模的劫掠，马哈茂德积累了世界级的财富。他的王宫金碧辉煌，王冠需要用链子吊在头顶，因为镶满的珠宝过于沉重。

在马哈茂德的时代，战争和财富、战神和财神总是相伴而生。财富的本质，是对稀有原子（黄金、宝石、土地）的物理占有。

获取财富的方式，是暴力的排列——将别人疆域内的原子，通过武力移动到自己的宝库中。这是“排列原子”经济最原始、最赤裸的形态。

工业革命的到来，让这种排列变得文明而高效。蒸汽机、铁路和工厂的轰鸣，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财富不再仅仅源于对土地的占有，更源于对大规模生产资料的控制。

这个时代的价值核心，是建立庞大的物理系统，通过标准化的流程，将铁矿石、煤炭、棉花这些基础原子，高效地排列成火车、高楼和布匹。亨利·福特的流水线，是“排列原子”的艺术顶峰。

在工业时代，成功的法则是：

• 控制有形资产： 拥有矿山、工厂、铁路，你就控制了价值的源头。

• 优化线性流程： 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在物理世界里用更少的消耗排列更多的原子。

• 建立科层制： 用金字塔式的管理结构，确保庞大物理系统的精准运行。这是一种“大教堂”式的、自上而下的创造模式 。

• 通过稀缺和排他获利： 无论是专利保护，还是规模壁垒，核心都是通过制造稀缺来锁定价值。

这套玩法深刻地塑造了我们过去两个世纪的社会结构和成功观念。“努力工作”、“升职加薪”、“买房买车”，这些我们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本质上都是“排列原子”经济的游戏指南。

它奖励那些能够高效参与物理生产和管理的人，并以有形的物质财富作为回报。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我们的思维深处，都刻着排列原子的肌肉记忆。

二、新世界的法则：排列比特的魔术

然而，就在“原子经济”臻于完美的时刻，一种全新的价值形态正在悄然兴起。它的载体不是原子，而是比特——信息的基本单位。

金融，便是最早的“排列比特的职业”。它不生产任何有形的物品，却通过排列关于风险、时间和价值的抽象符号，调动着全球的物质资源 。这是新世界的第一次预演。

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个人电脑和互联网的普及，这场预演变成了席卷全球的现实。我们正式进入了“排列比特”的时代，一个由“网络化信息经济”驱动的时代 。

这个新世界遵循着与旧世界截然不同的物理法则：

第一性原理：信息是非竞争性商品。这是理解新旧世界差异的钥匙。一个苹果（原子）被我吃了，你就没了；但一个软件（比特），一首歌，一个想法，可以被无限复制，其边际成本几乎为零。

在原子世界里，价值源于稀缺；而在比特世界里，价值源于分享与连接。信息的这一特性，彻底颠覆了工业时代建立在稀缺性之上的商业逻辑。

生产资料的民主化。在工业时代，想发声需要拥有印刷厂或电视台。而在网络时代，像电脑和网络这样的生产资料，被广泛地分配到了数十亿人手中。这使得一种全新的生产模式成为可能：点对点生产。

以Linux操作系统和维基百科为例。它们并非由某个公司等级森严地组织生产，而是由全球数万名志愿者，在没有市场交易和科层命令的情况下，通过社会化协作共同创造出来的。这种“集市”式的、自下而上的创造模式，其效率和质量甚至超越了最强大的商业巨头 。

然而，这背后带来的是知识资产的悖论：知识越是有用（即越容易被编码、传播和“排列”），就越难被某个主体所独占和控制 。

在新世界里，试图把知识像原子一样锁进保险箱，不仅困难，而且愚蠢。因为知识的价值，恰恰在于其流动、碰撞和重组之中。

三、范式的冲突：为什么旧地图找不到新大陆？

我们之所以觉得赚钱越来越难，正是因为这两种范式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我们带着排列原子的旧地图，在新大陆上迷失了方向。

1. 稀缺思维 vs. 丰饶现实

原子思维的核心是制造和维持稀缺性。因此，在比特世界里，我们看到了疯狂的“第二次圈地运动”：版权期限被无限延长，软件专利被滥用，一切可编码的东西都被试图私有化。这种做法，如同试图把空气打包出售，它与比特世界“复制成本为零”的天性背道而驰。

当数十亿人通过P2P网络分享音乐时，他们并非道德沦丧的“海盗”，而是在无意识地遵循比特世界的新物理法则——分享让价值最大化 。

旧世界的守门人挥舞着法律大棒，试图维护一个基于物理稀缺的商业模式，但这注定是一场与技术和人性潮流的艰苦对抗。

2. 科层制 vs. 网络化（网络监狱的形成）

原子思维推崇稳定的、金字塔式的科层制。成功的路径是“向上爬”。但在比特世界，价值的创造与分配，越来越多地由你在网络中的拓扑位置决定 。

在我们前两天推荐的《The Last Economy》中，提到的“网络监狱”的概念一针见血。真实世界的网络并非民主的网格，而是遵循“幂律分布”。

少数节点拥有巨量的连接，而绝大多数节点连接稀疏。成功不再是正态分布的钟形曲线，而是一道陡峭的滑雪坡。

Facebook的诞生就是最好的例证。2003年，比扎克伯格编程能力更强的人成千上万，但他身处哈佛——一个未来世界权力精英高度密集的网络节点。当他需要资金时，彼得·蒂尔近在咫尺；当他需要扩张时，硅谷的生态系统触手可及 。

与此同时，一位在孟买的、技术上可能更优秀的程序员，他的网络连接只能通向本地的企业 。印度码农的代码更好，但他的网络位置更差。结果天差地别。

这解释了为什么许多人感觉“努力贬值”了。因为在一个网络化的世界里，单纯的线性努力，如果不伴随着网络位置的优化，其回报是极其有限的。旧的“努力就能成功”的叙事，正在被“连接比努力更重要”的残酷拓扑学所取代。

3. 线性增长 vs. 指数级增长

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观察到一个核心不等式：r > g，即资本回报率（r）长期高于经济增长率（g） 。这个观察在比特世界得到了极端的放大。

“排列原子”的经济活动（如传统制造业、服务业）本质上是线性增长的（对应 g）。你的产出与你的投入（时间、劳力、物理资源）大致成正比。

“排列比特”的经济活动（如软件、平台、AI）则具有指数级增长的潜力（对应 r）。一个软件写一次，可以服务十亿用户；一个平台搭建起来，可以通过网络效应实现自我增强 。

当一个社会的主要财富增长引擎从线性转向指数，而绝大多数人的收入模式依然是线性的，财富差距的鸿沟就会以惊人的速度扩大。

这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现实：少数占据了指数级增长赛道的人，与多数仍在线性赛道上奔跑的人，他们的世界正在迅速分离。对后者来说，钱当然越来越难赚了。

4. 榨取价值 vs. 创造价值

在“排列原子”的逻辑里，企业是“大教堂”，通过严密的计划和控制来榨取价值。而在“排列比特”的世界里，真正蓬勃发展的生态是“集市”，通过开放和连接来创造价值。

IBM对Linux的拥抱是一个经典案例。IBM没有试图自己建造一个封闭的操作系统大教堂，而是选择为一个开放的集市贡献资源和服务。它通过出售“Linux相关服务”每年获得数十亿美元的收入 。它没有去“占有”比特，而是通过促进比特的“流动”来盈利。

这种思维的转变是根本性的。

旧的思维模式问：“我如何建立壁垒，保护我的资产，从用户身上赚钱？”新的思维模式问：“我如何构建一个平台，赋能我的用户，让他们创造出我无法想象的价值，并在这个生态中共同获益？”

那些仍在前者轨道上思考的企业和个人，会发现他们的护城河正在被新物种的网络效应所淹没。

四、最后的终极冲击：当AI开始排列比特

如果说从原子到比特的转变是一场地震，那么人工智能（AI）的到来则是一场海啸。因为它正在自动化“排列比特”本身这一行为。

过去，我们从体力劳动者转型为知识工作者（“比特排列者”）。但现在，AI正在以比人类高出几个数量级的效率和低几个数量级的成本，来完成这些认知任务 。

一份需要初级顾问数小时才能完成的20页PPT，AI在几分钟内就能生成 。世界经济论坛的研究报告显示，典型的“比特排列”行业，恰恰是受AI冲击最大的领域，例如金融和科技行业。

在《最后的经济学》中，作者提出一个有点细思恐极的概念——劳动的“代谢裂谷” (Metabolic Rift) 。人类劳动者是“新陈代谢引擎”，需要食物、住所、休息和复杂的社会支持。

而AI是“非新陈代谢劳动”，只需要电力。当一种不需要吃饭睡觉的“劳动者”出现时，人类在纯粹的经济成本竞争中，已经没有退路 。

因此，我们正面临着最终的“智能倒转”：从土地到劳动，从资本到智能，价值的核心载体完成了最后一次跃迁 。这场变革的彻底性，远超我们的想象。

五、我们的出路：成为新世界的“意义工程师”

正所谓，历史的车轮从你身上碾过，连声招呼都不打。

不过，旧的游戏规则确实已经失效，但这不意味着游戏结束了，而是意味着我们需要学习一套全新的玩法。我们无法阻止范式的转移，但我们可以选择成为新世界的“几何工程师” ，主动塑造我们未来的经济地形。

1. 告别疯狂的单一指标：构建新的价值坐标系

首先，我们必须抛弃过时的“仪表盘”，例如GDP、例如房价、例如存款数字。GDP无法衡量比特经济创造的真正价值（比如维基百科对人类知识的贡献），反而将许多社会负外部性（如环境污染、家庭破裂）计为增长。

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坐标系，一个能够衡量系统健康度的MIND仪表盘 。

• 物质资本 (Material): 关注可持续的物理基础，包括我们的健康和环境。

• 智能资本 (Intelligence): 终身学习，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和技能库。

• 网络资本 (Network): 建立和维护信任、关系和连接。你的网络位置是你最宝贵的无形资产。

• 多样性资本 (Diversity): 拒绝将自己锁定在单一赛道上，培养多种技能和身份，构建一个反脆弱的生存结构。

需要牢记的是，这四种资本是乘法关系。任何一项为零，你在这个时代的生存能力都会趋近于零。

2. 个体策略的转变：从“工人”到“节点”

从榨取者到生成者： 改变你的提问方式。不要总问“我能从中得到什么？”，而是问“我能为哪个网络创造什么价值？”。在一个连接驱动的世界里，为网络创造价值是提升自身价值的最佳路径。

从原子囤积者到比特流动者： 不要再把知识和技能当作需要秘藏的宝藏。分享它们，参与开源项目，在公共领域发表你的见解。在比特的世界里，你的影响力（网络资本）远比你“拥有”的知识产权（被高估的智能资本）更重要。

从雇员到主权个体： 无论你是否拥有一份全职工作，都要开始像一个独立的网络节点一样思考。建立你自己的“平台”，哪怕它只是一个专业的博客、一个活跃的社群账号。主动去连接其他节点，创造属于你自己的“弱连接”网络。

解放思想，拥抱变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认识到我们所处时代的深刻变革性。正如葛兰西在一个世纪前所警示的，最大的陷阱是“相信民主国家制度的永恒存在，相信其根本上的完美”。

我们必须摆脱这种思维定式，认识到所有经济制度都是历史的产物，而非自然规律。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规则被重新书写的时代，最大的障碍不是外部环境，而是自己脑海中那张陈旧的游戏指南。

结语

钱之所以越来越难赚，当然不是我们不够努力，而是努力的物理定律已经改变。

旧世界正在不可逆转地逝去，新世界正在混沌中诞生。我们这一代人，正站在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之上，既被过去的惯性拉扯，又被未来的可能性吸引。这是一个充满焦虑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

与其哀悼那个正在逝去的、基于原子的、可预测的世界，不如选择成为新世界的“第一批玩家”，学习排列比特的语言，构建新的网络，创造新的价值。

旧的经济学，是关于如何在一个稀缺的世界里分配资源。新的生存法则，是关于如何在一个丰饶甚至过剩的世界里创造意义。

排列原子、疯狂内卷、制造稀缺假象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属于所有人的、通过排列比特来共同创造和分享价值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去创造，去劳动，去发现自我，去发挥影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不懂经，作者：也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