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屾总说,自己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
1977年出生的他,鼻梁上架着副旧眼镜,笑起来眼角会堆起几道褶,胸前的党员徽章总擦得锃亮。从1999年揣着大专毕业证走进镇政府大门,到如今在便民服务站帮村民调解矛盾,这二十多年里,他没做成“体制内干部”,却成了基层变迁的“活账本”——每一页都记着自己的挣扎、坚守,也藏着时代的褶皱。
一、1999~2008:想当“干部”的阿屾,偏偏成了“聘员”
刚上班那几年,阿屾以为“努力就有奔头”
1999年夏天,镇政府大院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阿屾背着帆布包报到时,老同事李叔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咱们这‘干部’身份,熬够资历就有盼头。”那时候还没有“公务员”“事业编”的说法,大家都叫“干部”,办公室里的铁皮柜贴着红纸条,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阿屾是个实在人,跟着李叔下村统计农田面积,踩着泥路走东家串西家;帮村民办准生证,在各个办公室间跑手续,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写村代会发言稿,改了七八遍,直到老书记点头说“接地气”。那时候基层工作虽琐碎,却让阿屾觉得踏实——就像老家田埂上的麦子,只要好好侍弄,总能盼到收成。这股“踏实感”,其实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后期的余温,基层还没形成明确的“考试准入”规则,“熬资历”仍是大多数人的晋升路径。
干部制度改革一来,阿屾两次“栽了跟头”
2003年,“干部要改革”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镇政府大院。办公室里开始有人偷偷议论:“听说以后‘干部’要分成两种,还得考试才能进!”阿屾心里犯嘀咕,却没太当回事——他觉得自己有三年基层经验,又肯干,总不会差。
2004年,改革正式落地:“干部”拆成了“公务员”和“事业编”,想进体制,得先过“考试关”。阿屾攥着准考证,在考场外深吸了一口气——他笔试考了第三名,满心以为“稳了”。可等面试名单贴出来,他从头看到尾,愣是没找着自己的名字。后来李叔偷偷跟他说:“前三名里俩都找了关系,递了‘好处费’,你这‘硬考’的,哪争得过?”阿屾捏着那张没派上用场的面试通知书,手指都攥白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规则之外,还有规则”。
不服输的阿屾,第二年又报了名。这次他下了血本,花800块钱买了厚厚的复习资料,每晚等孩子睡了,就坐在台灯下刷题,申论范文抄了三大本,手指都磨出了茧子。成绩出来那天,他盯着电脑屏幕,眼睛一下子亮了——申论满分!可再一看行测,59分,离合格线就差1分。阿屾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直到半年后,有人说漏嘴:“上次考试我花8000块买了行测答案,还有人掏了十万块‘买保险’,保准能过!”阿屾这才明白,自己输的不是“本事”,是没摸清“门道”。更让他懊悔的是,当时没人告诉他“事业编也能考”,等他知道的时候,报名早结束了。后来阿屾跟人聊起这事,总爱念叨一句:“800元买试题,8000元买答案,十万块买保险,我倒好,只买了张‘入场券’,没买‘保险’,最后连门都没进去。”
就这么着,阿屾没当成“公务员”,也错过了“事业编”,最后只能以“聘员”的身份留在基层。那张2004年的准考证,他夹在旧笔记本里,每次翻到,都忍不住叹口气——那上面的自己,头发梳得整齐,眼神亮得很,还不知道未来会绕这么多弯。
二、2009~2018:当城管的阿屾,每天都在“拆棚子”“劝摊贩”
去石狮村拆猪棚,阿屾学会了“软着来”
2009年,镇里派阿屾去石狮村工作,任务很明确:拆违、铲小广告、帮着安电线杆拉电缆。那时候的石狮村,一半是绿油油的农田,一半是村民自搭的棚屋,田埂上随处可见养猪的围栏,一到夏天,猪粪味能飘出二里地。
阿屾第一次去拆猪棚,就碰了钉子。村民王大爷拿着锄头拦在棚子前,脸红脖子粗地喊:“这是我家的地!我养猪养家,凭啥拆我的棚子?”阿屾赶紧上前,递了瓶矿泉水,耐着性子解释:“大爷,不是不让您养猪,是这‘低端养殖’不符合规定,污染环境不说,也不安全。您要是愿意搬,我们帮您联系镇上的养殖场,还能申请补贴。”
就这么跟王大爷聊了一下午,从家里的猪仔聊到孩子的学费,阿屾说得口干舌燥,王大爷总算松了口。那天傍晚,阿屾帮着王大爷把猪赶到养殖场,夕阳把电线杆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摸出兜里的烟,点了一根——这时候他才明白,基层治理不是“按规定办事”那么简单,得跟老百姓“掏心窝子”,不然再好的政策也推不动。
其实阿屾不知道,他拆猪棚的活儿,正是农村城镇化的“第一步”——那几年,不少村子都在清退低端养殖、规范土地使用,只是这“转型”的阵痛,得有人来扛,阿屾就是扛活儿的人之一。
当城管中队长,阿屾成了“灭火队员”
2013年,城管执法大队成立,阿屾因为在石狮村的经验,被提拔成了执法中队中队长。上任第一天,他带着4个队员去阳光路巡查,刚拐过街角,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路两侧的摊贩挤得满满当当,手机贴膜的小摊支着蓝白塑料棚,美甲师在折叠椅上给姑娘涂指甲油,小吃摊的油烟裹着瓜子炒货的香味飘过来,连卖行李箱的都把箱子堆到了人行道上。
“足足500多档,每档占3到5平方米,从阳光路到兴发街,能抵三个400米操场!”阿屾后来跟人形容,那场面像“过年赶大集”,就是乱得让人头疼。更麻烦的是,摊贩间总因为抢位置吵架,有次两个小吃摊摊主吵急了,一个掀了对方的炉子,油洒在地上,差点烧起来。阿屾赶紧冲上去拉架,结果被其中一个摊主推了个趔趄,还没等他站稳,一群摊贩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喊:“你们凭啥管我们?”
次数多了,阿屾和队员们摸出了个“应对妙招”:一旦看出冲突要升级,一个人赶紧“顺势倒地”——不是真受伤,是为了用执法记录仪固定“被推搡”的证据;另一个人立马躲到一边打110,等公安来帮忙。“不是我们怂,是城管没执法权,真闹起来,我们也没办法。”阿屾无奈地说。
那时候网上总说“城管暴力执法”,阿屾看了又气又笑。有次他刷到一段视频,里面穿城管制服的人在推搡摊贩,他仔细一看,那衣服是村治保会借走的——真正的城管,每天都在“怕冲突”,哪敢随便动手?更让阿屾哭笑不得的是,因为早期城管穿白色制服,有人私下里叫他们“白狗”,后来换成黑色制服,又成了“黑狗”。办公室里的同事更是没人愿意调过来,“又脏又累还挨骂,谁傻啊?”阿屾也想过调走,可一想到自己熟悉石狮村的摊贩,换个人来又得重新“磨”,还是留了下来。
管三轮车的那些年,阿屾总在“两难”里打转
石狮村的三轮车,也是阿屾心里的“老大难”。最早的时候,交通管理局给三轮车发证件,车主们都规规矩矩的,拉货、载人都守着规矩,阿屾还坐过张师傅的三轮车去村里办事,张师傅一边蹬车一边说:“有了这证,咱干活也踏实。”
可后来三轮车越来越多,尤其是快递业火了之后,路上的三轮车挤得水泄不通,早晚高峰能堵半个多小时,刮擦事故更是家常便饭。有次一位老人被三轮车撞倒,家属闹到便民服务站,阿屾陪着跑了好几天医院,帮着调解赔偿,才算把事情解决。没过多久,交通管理局就停了三轮车发证,打击“非法运营”的活儿,落到了城管头上。
阿屾带着队员在路口设卡,遇到没证的三轮车,只能劝车主去办手续。有次张师傅骑着三轮车过来,阿屾劝他别再拉活了,张师傅叹着气说:“阿屾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三轮车吃饭,要是不让拉,我一家子咋过?”阿屾看着张师傅黝黑的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扣了车,车主就没了生计;可不扣,交通又乱得不行。这种“规范交通”和“保障民生”的两难,阿屾足足面对了好几年。
三、2019年至今:换了岗位的阿屾,还是那个“冲在前”的党员
到了“网速办”,阿屾遇上了“拍脑袋”的事
2019年,镇里成立了“网速办”,专门帮农村提升网络速度,阿屾被调了过去。走的那天,他特意去阳光路转了一圈——摊贩们都在划定的区域里经营,兴发街的墙面刷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以前“乱糟糟”的样子。阿屾掏出手机,想给以前的队员打个电话,又犹豫着挂了——那段当城管的日子,累是真累,可也实实在在。
本以为到了“网速办”能轻松点,阿屾却遇上了新麻烦。有次兴发街刚刷完粉漆,领导就开了会,说要在路口装“快递小哥驿站”,还说“这是关怀新业态,得抓紧办”。阿屾去现场一看,差点没皱起眉头。
拿4100块工资的阿屾,还是爱“多管闲事”
如今阿屾每月拿4100块工资,每天按时上下班,可他还是改不了“爱管闲事”的毛病。便民服务站里挤满了找他的村民:张大妈和邻居因为晒衣服吵架,王大哥家的宅基地边界有争议,李叔的孙子上学要开证明……阿屾都耐心听着,能帮就帮。
有次兴发街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漫了一地,路过的人都绕着走。阿屾看到了,回家拿了把铁锹,撸起袖子就去掏。李姐递给他一瓶水,说:“阿屾,这又不是你的活儿,犯不着这么拼。”阿屾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都是街坊邻居的事,弄完了大家方便。”有人问他:“你一个‘聘员’,这么较真干啥?”阿屾就摸了摸胸前的党员徽章:“我是党员啊,总得冲在前面。”
夕阳西下时,阿屾常坐在便民服务站门口,掏出那本夹着准考证的旧笔记本。风一吹,笔记本哗啦啦地翻页,像是在跟他一起回忆过去——刚上班时的青涩,考公务员时的期待,当城管时的忙碌,还有现在的平淡。阿屾掏出烟,点了一根,烟雾里,他想起李叔当年说的“盼头”。其实他的“盼头”,从来不是当“体制内干部”,而是看着村民们日子过得顺心,看着石狮村一点点变好。
“唉,又得去‘搬砖’了。”阿屾笑着收起笔记本,朝着有村民招手的方向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基层深处的路——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还会一直走下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作者:张亚琪(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研究生),编辑:丝瓜笑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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