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我们在讨论“毫无意义的工作”,而现在,当失业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中年的堤岸,许多人惊觉:比毫无意义的工作更可怕的是,人到中年却已无工可打。
“35岁一道坎,45岁一道崖。”这句流传已久的职场“魔咒”,如今正以前所未有的具象化方式呈现:名校毕业生送外卖、前企业高管开网约车、大厂裁员时时发生……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在职场中变得越发脆弱。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信奉个人奋斗、在“优绩主义神话”下成长起来的美国中产,其引以为傲的“美国梦”也正从根基处悄然崩塌。
在美国,法定退休年龄已推迟至66岁,许多人计划工作至70岁甚至更久。但现实是,越来越多的人在40~50岁就被永久性地排斥在主流就业市场之外。摆在他们面前的,要么是承受长期失业带来的巨大经济与精神压力,要么是放下身段,为养家糊口而接受“灵活就业”。
当整个社会都默认“你长期失业,一定是你不够优秀,或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时,那些高学历长期失业者的存在,就成了刺破优绩主义神话最尖锐的针。
污名化是一种强大且无处不在的力量。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是研究污名的先驱,他将污名简要地定义为:将某人划分为“异类”、“低劣者”和“有污点者”的结果,并揭示了这种分类是如何影响人们日常互动的。被污名化的经历,本质上是对个人价值的“攻击”,其对个人的影响往往具有累积性。污名之所以具有摧毁其目标群体生活的潜在力量,根源既在于它的普遍性,也在于它的内化性。
美国社会学家、知名失业问题专家奥弗·沙龙(Ofer Sharone)在其著作《污名陷阱》中,历时12年,深度追踪访谈了139位这样的高学历失业者。
他的研究无情地揭开了这场“社会性围猎”的真相:当努力不再保证成功,当过往的优秀履历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人们信奉多年的“优绩主义神话”,正在全面崩塌。
一、一张MIT博士文凭,与一件超市收银员制服
一张印着MIT(麻省理工学院)数学博士学位的证书,与一件略高于最低工资线的超市收银员制服——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50多岁的拉里身上,构成美国就业市场一幅讽刺的图景。
拉里在MIT获得数学博士学位后,便投身于科技行业,工作了30年,他最近的一段工作经历是在语音识别领域。然而,时运不济,50多岁的拉里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失业期后,成为一家百货商店的收银员,领着略高于最低工资线的微薄薪水。
拉里不是孤例。书中的139位受访者,并非社会的边缘人群。他们生活在经济发达的波士顿地区,年龄介于40至65岁之间,所处行业遍布金融、科技、教育、医疗等主流领域。他们中大多数人拥有本科学历,也不乏硕士、博士,还有MIT、哈佛等顶尖名校的毕业生。
在失业前,他们是社会的精英:近30%曾任公司管理层,超过20%曾担任公司高管。他们平均拥有27年的工作经验,收入可观——50%的人年收入在5万至9万美元,42%的人年收入超过10万美元,是标准的中产阶级。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在职业生涯的中后段,在某次丢掉工作后,毫无预兆地滑向了长期失业的深渊。他们失业时间以6个月为起点,超过70%的人失业超过1年,更有超过30%的人,在求职市场上挣扎了2年以上。
他们有的为了让孩子继续完成学业不得不提前动用退休金,有人需要依靠政府食品券度日,有人年近五十却不得不回家“啃老”,有人为了维持体面对外宣称:“我基本决定退休了。”
年近五十,孩子上高中,而他失业了
“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优绩主义塑造的这个神话,为其披上了迷人的光环。然而,对于许多有经验的求职者而言,这个神话究竟是如何从一种激励,一步步演变为碾压他们的冷酷机器的?
正如中国社会科学院专家蔡昉所评价的,这本书“展示美国式优绩主义以及中产阶级生活所面临的多方面挑战……有助于我们认识技术性失业的长期社会影响”。
这面镜子,也映照着我们的忧虑。
二、破碎的“美国梦”与代际努力的悖论
在美国,一种普遍的焦虑正席卷各个经济阶层——包括中上层阶级。人们恐惧自己或下一代会从成功的阶梯上跌落。这种对“失去”的恐惧,比从未获得成功的焦虑更为刺痛。
莎伦的故事,是这种悖论的集中体现。作为一名非裔女性,她承载着家族几代人的努力和期待。
我祖母没受过多少教育,做洗碗工直到65岁。我母亲是她那一代人中第一个获得学士学位的人,而我读了哈佛,却没了工作。
失业击碎了她个人的生活,也让她开始质疑美国社会关于成功的游戏规则:
她们总是告诉我,只要我努力学习,将来就会过上好日子。我一直按照“正确的方式”成长,最后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这种叙事逻辑,对身处东亚的我们而言并不陌生。从孩提时代起,教育体系就通过考试与排名,深刻地塑造了我们对于能力的认知。自小学起,老师和家长便不断鼓励我们勤奋学习,并让我们深信:成绩是努力与能力最直接的证明。当我们从校园步入职场,早已经习惯于将雇主的评价、晋升与否,视为衡量自身价值的重要标尺。
优绩主义为“成功者”勾勒出标准画像,一旦我们无法达到,便容易被巨大的羞耻感吞噬。我们每个人的身后,仿佛都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年代,它曾是鞭策我们不断向上的强大动力;而在经济放缓的今天,却成了困住我们的沉重枷锁。
就连曾参与职场真人秀《令人心动的offer》的某知名法律博主,也在微博中分享了这种羞耻感,引发评论区热议。
某知名法律博主微博截图
奥弗·沙龙在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优绩制度神话的核心,是对个人控制力的虚构。这种“虚构”巧妙地掩盖了几个残酷的系统性真相:
赤裸的职场年龄歧视:
比起年长的候选人,雇主往往更倾向于录取年轻的候选人,尽管年长员工通常更稳定、经验更丰富。一种典型的偏见是:“年长求职者的薪资期望较高,但他们可能已失去了年轻时的那股冲劲与热情,步入职业生涯的黄昏,这不禁让人怀疑,他们究竟还能为公司效力多久?我们投入时间和精力培养他们,他们却可能突然宣布退休。”
“经验”成为负资产:
中年求职者一旦失业,很容易在简历筛选环节就已被默认为“不合适”。丰富的经验反而成了负担,雇主会怀疑你“做不久”、“会觉得无聊”、“不愿被年轻领导管理”。更讽刺的是,即使求职者明确表示愿意降薪降职,也难获信任——雇主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诚意”。
行业变革与经济周期性波动的牺牲品:
业务外包、零工经济、人工智能替代……个体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宏观趋势抗衡。一位招聘者坦言:“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失业一年以上更令人怀疑——‘为什么别人都找到了工作,就你没有?’”作者调研期间,美国媒体经常提及,美国总体的失业率已经回到了大衰退之前相对较低的水平,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招聘方认为美国的就业形势“相当不错”,高学历长期失业者的困境恰恰被隐藏在这一宏观趋势下,随着越来越多求职者被迫灵活就业,他们越来越难获得全职的工作机会。
对高学历长期失业者的社会污名:
“你这么优秀,怎么会失业?”“失业这么久,一定是你有问题吧?”“你原来是管理岗,怎么会投基础岗?”“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在找工作?”这些看似关心实则尖锐的质疑,每天都在发生。研究表明,相比于普通学历的失业者,高学历人群在失去工作后反而更容易进入长期失业状态,且他们遭受的偏见和指责也更多。
三、从被怀疑到自我怀疑:羞耻感难以摆脱
你如何看待自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想象中的“别人”如何看你——这正是社会学家所说的“镜像自我”。当你长期用外部身份、职位和收入来锚定自身价值时,长期失业带来的就不仅是经济危机,更是一场深刻的自我认同危机。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会催生出强烈的焦虑和羞耻,像一堵无形的墙,阻碍失业者向外求助。即便是亲密的朋友和家人,也往往无法真正理解这种痛苦。
德博拉选择向朋友们隐藏自己仍在失业的真相: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我曾就读于竞争激烈的名校,又在另一所顶尖学府获得硕士学位,拥有过一份好工作,如今却生活在贫困边缘,不得不依靠母亲和政府的帮助。我大学及研究生时期的朋友或熟人都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内心的某个部分觉得自己不配活着。这种压力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它不断地消耗着我的自尊,让我对建立人际关系网感到抵触,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而那些泛泛的安慰——“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仅无效,反而会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我连积极都做不到,是不是更失败?”家人的不解有时会成为最深的刺。
弗雷德在一次与儿子的争吵中,被儿子愤怒地吼道:“你去找份工作啊!”这句脱口而出的气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也折射出优绩主义观念已深深渗透进了每个美国家庭。
而当这些绝望的求职者向外求助“求职自助系统”——比如求职社群、政府职业中心、再就业培训、励志畅销书,他们常常会失望地发现,这些指导往往停留在表面:教你如何优化简历、如何建立人脉,并一再强调“保持积极心态!”。这仿佛在暗示,你的失败,归根结底是你的“求职技巧”和“心态”出了问题。
本书所揭示的困境,其可怕之处在于,这些失业者曾经的辉煌成就,让周围的人难以接受他们也会遭遇“失败”的事实。如果连他们的职业生涯都可以如此轻易地崩溃,那么,还有谁会是安全的?
为了避免这个令人不安的结论,我们下意识地寻找他们个人的“问题”——一定是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我们则有可能避免重蹈覆辙。当我们巧妙地把系统问题归咎于个人的失败,“污名”就完成了它的逻辑闭环。
招聘偏见、社交压力、社会歧视、自我否定……层层滋生,逐渐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污名陷阱”。这陷阱摧毁的不仅是工作机会,更是求职者的身份认同与生存尊严,完成了一场对高学历失业者的社会性围猎。而这场围猎,又进一步巩固了优绩主义神话的“正确性”。
四、突围之路:用社会学视角,为自己构建一面“盾牌”
奥弗·沙龙的研究,其价值不仅在于戳破神话,更在于为每一个落入“污名陷阱”的人指明了突围的方向。他发现,除了常规的求职技能辅导,求职者更需要一种社会学层面的支持。这种支持,能从根本上缓解失业者的心理危机,并提升他们的求职强度。
关键在于,帮助求职者将视角从“向内”转为“向外”。如果你或亲爱的家人、朋友正在经历职业崩塌的危机或心理危机的痛苦,不妨试试。
首先,意识到正在遭受这种痛苦的并非只有你一人。 奥弗·沙龙与一个由63位职业导师组成的团队合作,通过非营利组织“ICT”(职业转型研究所)为长期失业者提供免费支持。ICT的核心是创建一个安全的“团体场域”,所有成员都是有着相似经历的长期失业者。在这里,分享真实的挫败和情感压力不再是耻辱。
听到同样在泥沼中挣扎的同伴分享心声,这种影响深远。我不再感到孤单。当你身处互助团体,你会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这种基于真实共鸣的联结,远比一句空洞的“你能行”更有力量。
其次,牢记:失业绝非你个人的失败,其背后有更复杂的系统性原因。沙龙用一个生动的比喻解释道:“当我们将镜头放大时,我们只能看到个体的自己,并倾向于关注自身感知到的不足和缺陷。但如果我们能够稍微将镜头拉远,也就是说,通过在一个群体中分享,我们会看到其他人也面临同样的挑战。进一步拉远镜头,运用社会学的视角,我们能够获得批判意识,认识到其他人之所以面临相似的挑战,是因为像污名化这样的系统性力量在作祟。这种批判意识就像盾牌,保护我们免受污名内化的影响。”
允许自己有负面情绪,正视焦虑和羞耻,但不要被其束缚。羞耻感只会将你困在原地。一旦摆脱羞耻感,尽管这个充满偏见的系统依旧存在,但你至少能在其中更加行动自如,更有效地争取机会。
最后,尝试与有同样经历的人建立新的、平等的人脉网络。失业者在向朋友求助时,常感觉自己像“乞丐”或“二手车销售员”,姿态尴尬,要么什么也没有,要么粉饰太平,假装自己推销的车完美无缺。而在ICT这样的团体中,每个人的关系是平等的。分享招聘信息、互相推荐机会变得顺理成章。成功帮助别人介绍工作,更能让人重新感受到被需要的感觉和久违的价值感,修复破碎的自尊。
优绩主义的神话,让我们长期误以为失业是一个只会发生在“那些人”身上的社会问题,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对他们的真实处境一无所知,甚至充满偏见。
但事实是,努力并不总能指向成功,失业也绝非个人的失败。在优绩主义的价值判准下,我们其实都活在同一个脆弱的陷阱之上,区别仅在于,谁暂时站在了看似安全的区域。
《污名陷阱》
[美] 奥弗·沙龙 著
王瀚, 杨子钰 译
失业只是人生旅途中经历的意外状况,但这种意外状况,恰恰有助于我们看清每个人在不同时刻都可能经历的脆弱、恐惧与羞耻。这本书中139个美国中产的故事,是一面深刻的镜子,让我们洞察在技术资本主义及其优绩主义神话的笼罩下,所有劳动者共同面对的结构性压力。
《污名陷阱》的价值,不仅在于安慰那些正在经历职业暂时性“滑坡”的人,更在于警示所有暂时安全的人。
我们与失业的距离,或许只差一次经济波动、一场行业变革、一次突如其来的健康危机。
到那时,我们希望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是一个充满偏见与污名的冰冷世界,还是一个能够理解系统性风险、愿意提供支持与尊重的温暖共同体?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未来,而在我们今天的认知与选择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信出版,作者:卯亥,编辑: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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