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现实世界是如此复杂，以至于你就算对某件事情有一定的了解，也很容易高估或是低估它。笔者之前认为，虽然特朗普与小肯尼迪会对美国的卫生系统造成巨大的冲击，但是这一系统利益相关的人士太多，所以全面崩盘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但是现实和笔者的想象显然不太一样。

就在最近，特朗普和小肯尼迪联袂贡献了一场公共卫生行为艺术，其抽象程度足以说明，美国的公共卫生系统已经到了崩盘的边缘。

特朗普召开了一个“重大发布会”，宣布他们已经找到了自闭症的原因，那就是泰诺中的对乙酰氨基酚，是因为孕妇在怀孕期间吃了这个药物导致的儿童自闭症。坦白来说，即使经历了极度魔幻现实主义的新冠大流行时代，这件事情的抽象程度也远超笔者的想象了。

当然，这件事情特朗普与小肯尼迪是预告过的，今年四月份的时候，他们就说要在九月找到自闭症的真正原因与治疗方案。当时大多数人认为，这算是小肯尼迪反疫苗宣传的又一部分，并没有太过关注，没想到整出来这样的大活。估计现在很多人吓得有点不敢吃对乙酰氨基酚了。

毕竟虽然美国科学界对中国有很大的影响，但是美国阴谋论界对中国影响也很大啊，特朗普第二任期以来，某些阴谋论数量大幅度增加的情况实在是挺壮观的。

其实认为对乙酰氨基酚有可能导致自闭症这个说法也有很长时间的历史了，不过这是各种自闭症阴谋论中，影响力不算太大的那种，所以国人一直不太了解。这次发布会中，特朗普他们并没有公布什么全新的科学证据，给出的解决方案也是美国养生传统文化，吃维生素（这次说的是亚叶酸），甚至说了“古巴人不吃泰诺，古巴人没有自闭症，所以泰诺导致自闭症”这种神奇言论。

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听到特朗普使用这种论证了，三次都非常离谱。第一次特朗普说他在中国没见过风电机组，所以美国建风电没什么意义——但现实是，中国是世界第一风电大国；

第二次是呼吁可乐把玉米糖浆换成蔗糖，他说墨西哥可乐用蔗糖，墨西哥人没有因为可乐导致健康问题，所以美国可乐应该换成蔗糖——虽然蔗糖可能确实比果糖健康，但是墨西哥每年死于可乐带来的健康问题的人，可能比死于毒品的还多；

然后就是这次，古巴虽然因为制裁，药物与医疗器械都比较落后，但是对乙酰氨基酚这种基本药品，古巴是有能力自己搞出来的。

但这些事实对于特朗普和小肯尼迪重要吗？相信大家对这个问题都有答案了。

不过事实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是比较重要的，从目前的研究来看，我们没有证据认为孕期使用对乙酰氨基酚会导致自闭症。关于这个问题最大规模的研究去年发表在《JAMA》上，研究结论通过分析二百多万名新生儿的数据，结论认为是对乙酰氨基酚和自闭症无关，这属于很有说服力的研究，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个问题过度担忧。

当然，也有一些小的研究认为是有关的，但是现实世界的情况是很复杂。这里说一个最简单问题，为什么孕妇会使用对乙酰氨基酚呢？因为有发热不适，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感染，而部分感染会增加自闭症风险这个事情，在其他研究里是有论证过的。这是个更合理的解释，但是说到底也只是个解释，谁也说服不了谁。

如果想要科学的论证，那自然是设计一个双盲实验，让两组甚至是更多组的孕妇进行实验。但是这违背了最基本的伦理学，实际上很多药物说明书不建议孕妇使用也是如此，因为不可能做实验去验证这种东西。

实际上，对乙酰氨基酚之前一直被认为唯一一种孕妇能安全使用的解热镇痛药，一旦相信特朗普这套，也就意味着孕妇完全没有任何退烧药可以使用了。某种程度来说，这算是理性主义的局限性，很多事情想要去靠理性证明，但是现实的情况，并不允许，理性并非是无所不能的。

自闭症之所以长久以来成为被阴谋论偏好的话题，是因为阴谋论者利用了自闭症患者家庭的悲剧。出现一个自闭症患儿，对于家庭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他们甚至连是什么导致这样的悲剧都完全不知道。但是现代医学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少，充其量只能缓解部分症状，因为现代医学解释不了的问题太多了。

以自闭症为例，翻译过来的学名全名应该叫做孤独症谱系障碍，谱系实际上意味着，这是一大类症状类似的疾病，并没有实验室或是影像学的金标准可以确定自闭症，只是靠症状来进行诊断。

临床上症状类似，但是原因差异巨大的疾病并不少，所以人类至今为止，甚至连自闭症是几种疾病都搞不清楚。而在各种文艺作品里占据着不小位置的阿斯伯格综合征，甚至也是孤独症谱系障碍的一种，这和一般的自闭症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医学在某些问题上的局限性是很明显的，虽然笔者一直希望患者有更高的依从性，但是也很清楚，面对自闭症这种情况，家长很难长期保持理智。而阴谋论者就利用了这样的情绪，虽然他们的解释是有缺陷的，但是足以释放情绪，足以让愤怒有一个具体的目标。

之前在讨论阴谋论的相关文章中，我们说过阴谋论是有其社会基础的，不能靠单纯的压制来解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阴谋论是天然正义的，尤其是利用阴谋论的那些人，往往并非正义。

阴谋论带有一种朴素的反抗精神，但是如果被利用，这种力量显然不能改善社会公平，相反会加剧社会不公。特朗普利用美国人民朴素的反抗精神第二次当选，但是他有没有解决美国的公平问题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因为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理性主义的局限性反而越被凸显出来。这么多年以来，人类在自闭症问题上其实研究了不少，比如说找到了几十种易感的环境因素，找到了几百个基因可能与自闭症有关，但是并没有那种很简单的，可以解释自闭症原因的答案。

而可怕的是，即使未来技术进步，也很可能并不存在这样的答案，一些复杂的疾病本就不是单一因素决定的，而自闭症甚至很可能并不是一类疾病。

而多种复杂因素的组合，虽然学术上可以给出复杂的答案，但是假如发生在具体的人身上，那就是一个简单但是沉重的词语，命运。科学在这个时候局限性无比明显，或许未来我们能给出一个更科学的解释，但是这样的解释对于个体和家庭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只能感觉到命运的不公平，原来命运从来不在自己的手里边。

而阴谋论者利用了这种情绪，他们把命运的问题，解释成为了某个企业，某个人，或是某个深层政府的错误。这个答案并不正确，但是当命运的问题有具体的目标的时候，人就会得到幻觉，原来命运其实还是可以掌控的。

利用这种情绪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说是十分卑鄙的手段。但这确实抓住了理性主义的局限性。自人类诞生文明以来，人类就用各种方式解释这个世界，神话，哲学与科学，他们都对这个世界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人类也就靠这些解释来维持日常生活的运转。而在当下这个神话不再，“去意识形态”化成为某种共识的今天，科学成为了主流的解释。但是科学并非无所不能，有太多的问题解释不了，而最重要的是，科学在太多时候解释不了意义的问题。

我们常说命运不公，但是不公，说到底也只是人类赋予的概念。或许未来某一天，科学能对各种所谓的运气现象都给出解释，但是这对人恐怕没什么意义，一个科学的解释并不能满足精神上的意义需求。除非科学发展到真的全知全能的地步，那个时候自然什么都不重要了。但是假设这个并不比幻想宗教里边无所不能的神明更有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部分理解反智主义的存在了，因为科学对于一部分群体来说，实在是太过无意义了。

人类需要对生活之中的种种现象有一个解释，这个解释需要提供足够的意义，它可以来自于宗教或者是意识形态。而大多数阴谋论的意识形态，用最简单的二元论解释了这个世界，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于某个邪恶具体的实体，这非常简单粗暴，也不符合现实，但是可以让人暂时摆脱虚无与无意义的深渊。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比如那些以养生为名义，实际上是纯粹的骗子的家伙，他们的口号在结构上与小肯尼迪的阴谋论是完全一致的。这也意味着，没有小肯尼迪与特朗普，也必然会有其他人去利用这样的情绪，单纯攻击他们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在一篇讨论医学问题的文章里谈哲学问题可能会有些奇怪，但是这对当下的医学很重要。实际上目前在全球范围之内，对医学的不信任情绪都在快速上升，这不是只有极右翼才有的问题。我们可以对这个现象有很多解释，有社会学的，有经济学的，还有更多医学本身的，但是从哲学叙事的角度解释这件事情或许也很有趣。

因为当代医学的复杂程度，医学行业外的人对医学的理解，普遍是一知半解的。所以相信现代医学实际上更多来自于某种哲学层面的意义，相信通过名为现代医学的复杂仪式，能解决大多数的健康问题。但是这个意义并非是永久存在的，实际上这个意义是人类想象出来的，现代医学也并非是靠这种理念来运行的。

自然，这种意义也是可以被破坏的，经济上的，社会学上的，文化上的东西都可以破坏它。不过如果要笔者来说的话，当下的不信任主要原因，还是来自于新冠大流行，这场灾难把现代医学的局限性展现的淋漓尽致，让每个人对现代医学的信任都留下了裂痕，大流行的影响比大多数人想象之中都深远太多。

当然了，这种不信任也有国情的差异，比如说美国这方面就比较严重，因为美国虽然医疗技术先进，但是普通人感受到的只是离谱的价格，国内医疗技术虽然不如美国，但是覆盖率足够广，所以不信任的情况好不少。

科学本身并不依赖人类的意志去运行，但是维持现代科学的物质体系，需要社会上大多数人选择信任，才能运作下去。小肯尼迪这类阴谋论者越多，现代科学系统崩溃的速度也就越快，而谁都没法逃过这样的灾难，我们之前常说民主党对我国的学术界有巨大的影响，但是最近几个月看来，美国另类右翼对中国的影响也一点不少，各种反科学阴谋论随着特朗普上台之后，以直线的速度开始爆发，这绝非是好事。

最近我们讨论了很多关于学术共同体如何挽回社会信任的内容，当下的学术共同体确实有太多的地方需要改进，甚至可以说需要一套全新叙事。更具体一点来说，科学共同体的全新叙事构架，其中自然包括全新的科普方式，只有做好科普，才能让社会认同科学。但是真的有某种更好的科普方式，可以杜绝关于自闭症或是其他疾病的阴谋论吗？答案是值得怀疑的。

冷战时代两大阵营宣传内容虽然差异巨大，但是内核上实际上有类似的地方，那就是都相信战胜一种思想最好的方式，就是更好的思想，并且都相信自己阵营的思想是更优越的那个。但是在2025年的今天，这样的解释是否还有说服力呢？小肯尼迪的各种阴谋论解释，并不比科学更加优越，但是在如今的时代，却更有传播能力，更加直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能否有一个好的答案呢？

一种更好的思想并非是不可能的，但是显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中那么容易，那很可能是一套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笔者唯一能想到的是，首先要调整科学的位置。

这不是说科学不重要，而是在如今的新自由主义体系之下，意识形态隐遁在幕后，而科学是出现在前台的神明，来解释世间的一切。科学成为了某种所谓“文明”的代表，之前的古早自由派，就喜欢用所谓的科学证明西方国家的优越性，还喜欢嘲笑说中国人反智，既忽视发达国家依然有大量的反智群体，更忽视反智主义背后的当代知识结构与理性主义危机。而到了今天，这套体系终究到了大厦崩塌的时候。

笔者可以确定，以现在美国的情况，特朗普与小肯尼迪对美国卫生系统的冲击，只会愈演愈烈，不太可能有谁会阻止这一切，美国人民只能默默享受这一切了。

虽然说即使有小肯尼迪与特朗普的破坏，美国医疗系统的技术还会保持很长时间的世界第一，美国部分科学家宣传说中国的医疗技术会很快超越美国只是一种修辞。但是小肯尼迪他们破坏的是比技术更加深入的东西，也就是对医疗系统的基本信任。这种社会共识一旦不存在，那么再怎么先进的技术也无法发挥它的价值，他们用美国的政治力量，最为粗暴地撕裂了社会对医学的信任。

当然，这些也只是问题的表象。比台前这些人更大的问题在于，信任的裂痕很早之前就存在了。这裂痕，是美国的社会体制与理性主义的局限性共同制造的。对于我们来说，虽然有地理上的隔离，但是思想动荡的传播，注定让我们不可能隔岸观火。是时候思考，我们如何才能提供更好的思想，去战胜这些阴谋论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沉思录，作者：北方朔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