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技术的迅猛发展，正在重塑机器与人工写作的认知边界。

2025年7月，一位互联网平台博主的发帖引发热议：该博主表示，由于在行文中出现了大量破折号，他的文字被人们误判为“AI生成”，他最钟爱的标点符号——破折号，仿佛就这样被AI“绞杀”了 ^[1]。

这并非孤例。在如今的互联网，鉴别“AI味儿”成了许多人阅读文本的前置动作。破折号、双引号、模式化表达、密集的修辞……每每在社媒上刷到带有这些“标记”的文本，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眉头一皱：非人感太重了，不会是AI写的吧？

当曾经服务于创作的表达工具，如今纷纷被贴上“AI味儿”的标签，似乎还有几重问题有待厘清：“AI味儿”到底是什么？人们认为的“AI味儿”，是否是AI创作的固有特征？当AI创作席卷表达场域，作为人类的我们该如何应对？

一、“AI味儿”到底是什么？

在社媒的讨论帖中，人们认为的“AI 味儿”，通常隐藏在各种小细节里：“首先…其次…最后”的分段，“赋能”、“深度剖析”这类不接地气的用词，一段话挤着两个以上的破折号，这些都可能是人们判断“是不是AI写的”的关键依据。

这些“AI味儿”的细节里，都包含哪些关键词？在小红书，我们以“AI感文章”、“一眼AI”为关键词检索，按点赞数排序收集到相关的142条笔记，并在清洗、编码后提炼出215条涉及“AI味儿”特征的相关文本。

结果显示，在众多讨论中，三段式的写作套路，机翻腔的语言风格，以及动不动就要拟人、比喻的语言风格被公认为三个最明显的AI写作特征。

如果仔细翻阅那些被打上“AI味儿”的文本，人们最敏感的莫过于“解构”“量子纠缠”“光谱”这类技术字眼。此外，一些晦涩的比喻也被认为人机感太强：比如把钢笔写字的声音比作婴儿初啼，把信任比作鞋底反复拉扯的口香糖。

除了措辞上的不接地气，内容上的不知所云也是判断AI感很浓的一大标准。一方面，“AI味儿”的文字被认为缺乏细节描写，“好像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说话”。另一方面，AI感很重的文本被认为在内容深度、分析过程上都不甚可靠，经常用不同句式反复强调同一观点。

二、“AI味儿”，是AI真实表现吗？

其实在海外学界，AI的文笔风格及其与人类的差异已然成为一个学术研究议题。

根据来自全球顶尖综合类期刊PNAS的最新研究，由AI模型生成的文本的确在用词上与人类撰写文本存在差异。前者更倾向于使用高深词汇，部分晦涩词语的使用频次是人类的上百倍 ^[2]。

以应用于Chat-GPT的AI模型GPT-4o为例，AI写作的小说、新闻、口语等文本比人类更爱使用Camaraderied（友情）、Tapestry（织锦）、Intricate（错综复杂）等词汇，其使用频次均较人类高出110倍以上。

而且随着AI技术的逐步升级，其用词的晦涩程度还在加强。对基础型AI来说，它们的训练目标多为掌握语言语法、语义等基本规律。指令微调型AI则更进一步，能依照具体指令干活，比如帮人写报告、回答问题等。对比来看，指令微调型AI在用语上表现得更为精深。

在 Llama 3 70B 模型中，基础型AI相对人类最常使用的词汇是 Bananas（香蕉）、Paperback（平装书）等生活惯用语，而指令微调型AI则较人类最常使用Unease（不安）、Palpable（明显的）等高阶表达。

如果把视线转移到中文语境，AI文本的文笔风格又是怎样的呢？为搞清这一问题，我们仿照学术研究设计了一个小实验。

我们以上海教育报刊旗下《当代学生》期刊所收录的2009年浦东新区高考作文模拟题及范文为例，在关闭联网搜索与深度思考模式的前提下，对比了学生范文文本与Chat-GPT、DeepSeek、智谱清言等7个AI模型生成文本在标点、修辞、词汇使用上的不同。

结果显示，在破折号、冒号、引号、分号等标点符号的使用频次上，AI与人类的差异并不显著。虽然破折号常被人们认为是绞杀语文的元凶，但在实际测评中，AI文本中破折号的出现占比仅0.58%，与真人范文的0.85%相差无几。

而另一大元凶——引号，在学生范文文本的出现比例则高于AI，多出14.81%。相比之下，AI更爱使用冒号、分号，使用比例比学生高出了1.37%和2.92%。要说这背后的原因，很可能与AI钟情于引用各类名人名言、使用对偶句有关。

对文本修辞的分析可以更清晰地看出AI与人类的区别。二者在对偶句的使用上差异最大，其中AI文本的对偶句平均出现4次，而学生范文仅出现0.67次。

此外，AI文本中的排比句（均1.5次）、比喻句（均4.96次）、引用句（均4.89次）也较学生范文高出一截。

仔细翻阅AI写出的高考作文，“昔日梁启超公车上书，慷慨陈词，其文字如惊雷劈开晚清暮霭；鲁迅弃医从文，以笔为矛，字字锋芒直指民族痼疾。”这样对仗工整、修辞繁复、用词考究的文字几乎是各大AI写作的标配。

更有意思的是，不同AI模型在修辞使用上并不趋于一致，而是各有偏好：拟人句、引用句和比喻句使用最多的是文心一言；对偶句是腾讯元宝；排比句是腾讯元宝和智谱清言；夸张句则是Deepseek。

接下来，我们对AI生成的作文文本进行了词频统计，结果显示：AI生成文本高频出现“智慧”“时代”“人生”“力量”“成就”等词汇，这些词语表意宏大、概念性强，似乎可以套用在任何命题作文中。

而进一步分析AI写作的作文，我们发现实验中7个AI模型生成的作文开头几乎完全一致。在这篇以“藏锋”和“露锋”为题的高考模拟题作答中，7个AI模型无一例外都以“藏锋以包其气，露锋以纵其神”作为开篇的锚点。

反观学生的文本，开头的方式更为灵活：有考生从剑家“重剑无锋，大巧若工”的兵器观切入；也有考生想到了“宝剑锋从磨砺出”的名言，内容的丰富度远远超出AI创作的套路化开头。

总的来说，人们以为的“AI味儿”只能概括AI文本的部分创作特征，甚至有时概括得并不精确。真实的AI文本与人类文本间存在复杂且多样的区别，很难一言以蔽之。

三、用AI表达，是喜是忧？

鉴别AI味成为热议话题，透露出人们使用AI进行创作时的隐忧与不安。

使用AI写作，是否真的在毁掉表达？也许不必那么焦虑。

我们对话了35位不同年龄、职业的人，询问他们使用AI进行创作的场景与体验。结果很有趣：超85%的人都认为，AI让他们的写作变得更好。

实际上，使用AI已经成了许多人工作、学习甚至生活的常态。OpenAI近期发布的一份研究表明，人类与AI约24%的对话都集中在写作上，而工作场景中的AI协助写作居于首位：写邮件、写文档、编辑、总结、翻译……更有趣的一个发现是，在这些写作对话中，有三分之二是用户要求AI“修改文本”而非原创写作^[3]。

我们在采访中同样发现，人们对AI生成文本并非绝对信任，约54%的人会在3轮及以上对话并手动修改后才采纳AI生成的内容。人们修改AI生成内容使其“还原真实信息”“减少长篇大论”“符合自己的表达风格”“降低AI味”……

51岁的退休职工赵女士，习惯让AI帮忙打磨旅游打卡的朋友圈文案，往往要和AI进行五、六轮沟通。上个月她赶上了荷花最后的花期，让AI写了三版都觉得不够味儿：“AI写的不是太诗意就是太啰嗦。”最后，她把AI改的五个版本综合润色了一下，那条朋友圈收获了许多点赞，“自从有了AI之后，朋友都夸我文案写得好，以为我写作的水平提升了”。

而更多人对借助AI写作仍是喜忧参半，心理学研究生左右认为，虽然AI“可以提供一些偷懒的机会和平庸的科研想法，但另一方面也会使得思维被限制于其中，很难真正有所思考。”

AI在便利人们写作与表达、激发更多灵感的同时，也确实敲响了人们对自身表达退化、自身思维禁锢的警钟。在这一过程中，人们与AI生成的文字反复推敲，与AI反复拉扯，试图找到人类表达与AI表达的中间地带，去除“AI味”，增加更多“人味”。

正如赵女士手机里并存的AI初稿与最终文案所示——前者是工整的模板，后者是带着指纹的创作，而夹在中间的那些修改的痕迹，正是人类在技术浪潮中牢牢握住的，属于自己的笔。

参考资料：

[1] 数字生命卡兹克. (2025年7月4日). AI杀死了破折号，也绞杀了语文。. https://mp.weixin.qq.com/s/s7OumZ8EX3_eBLTT9_cmdw.

[2] Reinhart， A.， Markey， B.， Laudenbach， M.， Pantusen， K.， Yurko， R.， Weinberg， G.， & Brown， D. W. (2025). Do LLMs write like humans? Variation in grammatical and rhetorical style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122(8)， e2422455122.

[3] 财联社.（2025年9月15日）.OpenAI发表经济学论文：人类如何使用ChatGPT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43342801574966319&wfr=spider&for=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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