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人生印象里对自行车的第一个印象，是我爸的那辆“二八大杠”。

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二八大杠”这种叫法，北方人说得更多一些，南方人，至少上海人，我记得没这个叫法。

那叫什么呢？我也不记得了，好像就叫“28寸”或“28寸脚踏车”——没错，上海人管“自行车”叫“脚踏车”。

图片来自AI生成，但车型都是差不多的

之所以对我爸那辆“二八大杠”有印象，主要是我爸骑它来接送我上学和放学。

坐我爸的自行车上学，每次都面临两个选择：坐后面还是坐前面。

坐后面的那个后座，好处很明显：虽然是金属，但至少面积宽大，跨坐的话相对比较舒服，冬天的话，也有我爸在前面挡风。

但缺点也很明显：坐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尤其是下雨天，我爸披一件雨衣，顺带把后面的我也罩进去，整个人闷在里面，除了能看到脚下的路面，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尽管那时候我还小，但总有一种无法掌控人生的感觉。

那么选坐前面呢？缺点很明显：前面就一条金属横杠，斜着坐，屁股疼。而且那时候“二八大杠”的前刹车细条和龙头之间有一道缝隙，一不留神把手指放进去，我爸再一个急刹——后来我读到《红岩》里的江姐情节，真是感同身受。

但坐前面的优点却也让人无法回避：视野开阔，前方路况一目了然。如果我爸允许我掌控打铃，那更是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帝王感，感觉这辆自行车巨轮就是我在掌控，我爸只不过是蒸汽锅炉房里的铲煤工，负责蹬轮子就行了。

如果碰到下雨，也要罩雨衣，但我爸那件雨衣胸前有一块透明的塑料罩，这简直可以列入人类历史最伟大的100项“媚童”设计——外面刮风下雨，我躲在雨衣里，但前方的星辰大海一目了然，就像在控制一艘战舰。

所以只要屁股允许，我都选择坐前面。

不过坐我爸车的时间不算太长，大概小学两年级左右，我就开始觊觎我妈的车了。

二

我妈那辆自行车是蓝色的，很漂亮，应该是24寸。

相对于我爸那辆“二八大杠”，我妈这辆车就对孩子友好得多——它是一款女式车，除了车座矮一些之外，最重要的是它没有前面那条横杠，所以脚可以从前方跨上车。

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能骑上一会家长的自行车，是一种莫大的奖励。

我记得那时候我妈在逼我学琴，从“小汤”弹到“大汤”，真的是很枯燥乏味。那时候我妈就把她那把自行车钥匙拿出来，放到钢琴边：

“喏！你认真弹一个小时，可以让你下楼去骑15分钟。”

为了这根诱人的胡萝卜，我是真的一丝不苟地苦练一小时，就是为了能够下楼去在小小的范围里，骑车兜上15分钟。

差不多这个样子（图片来自AI生成）

但很快，那种新鲜感也就没了——我妈允许我骑她那辆自行车上学了。

我差不多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独自骑车上学的。从家里到学校的单程大概差不多2公里，但要过好几个红绿灯路口。让小学生单独骑车上学，这放到现在可能是很多家长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在那个时候其实司空见惯。

必须指出的是，我现在写出“2公里”这个数字，是我专门用导航软件定点查的，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只有2公里——在童年记忆里，那是一段漫长的行程。

一旦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真正拥有了一辆自行车，那种“不如偷，不如偷不着”的爽快感就没了。

但是，感觉自己拥有了一个忠诚的小伙伴。

我至今仍记得小学部自行车棚的方位和样子。每天早晨把自行车停进和教师共用的那个自行车棚，就像告别自己的小马驹；等到放学和同学们告别去自行车棚拿车，又像是见到了阔别一天的老友。

在小学阶段骑车来回上学的整个过程中，我只发生过一次所谓的意外：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在我前面忽然打右灯要右转，我猛拉车闸扳龙头，那天下雨地上湿滑，轮胎打滑，我连车带人摔倒滑了出去。

这也是我印象里我唯一一次骑自行车“遇险”了，回去和爸妈一说，一句轻飘飘的“下次当心点”，就没了。我自己也觉得没啥。那时候家长的心真大。

等到了小学五年级，我家搬到了离学校步行只要5分钟的地方，那辆小自行车就不用了。

等进了初中，小车就更不想骑了，因为我的个子也窜到1米77了。

我开始骑我妈后来自己换的那辆26寸的凤凰自行车。

不是用来上学，而是和同学们一起骑出去玩。

三

那时候同学间一起骑自行车，是有条“鄙视链”的。

主要体现在上车的方式上。

处于鄙视链最底端的，是不会“荡车”的同学——我不知道其他地区怎么说，反正上海话是这么讲的。

所谓“荡车”，指的是骑车人用单脚蹬地滑行以获得初始动力，然后跨上车。

如果你不会“荡车”，那么就只能一屁股先坐上坐垫，然后用脚尖勉强撑地，一点点艰难前行，获得足够的加速度后，龙头歪歪扭扭一阵，开始骑行——这就是处在鄙视链最底端的。

但会“荡车”，也是要分高下的。

在“荡车”这个环节被鄙视的，是获得加速度后，脚从前面跨上去——那时候我们男生自然不懂，认为这是女生上车的方式，“娘娘腔”。

那应该怎么样呢？自然是“荡车”获得加速度后，人侧身，一条腿从后侧跨上去——有点像滑冰时抬腿呈90度，双手平举滑行的动作。

那一时刻，感觉自己是最拉风的，有种戴墨镜的小马哥叼着烟，一甩披上外套的感觉。

至于大家如果都会“后跨式荡车”，那也还是有鄙视链的。

比如你会不会“单脱手”，就是一个划分阶层的标志。但即便你会，“单脱手”在“双脱手”面前是根本抬不起头的。

那如果你也会“双脱手”呢？还不够，如果你只会直线，在转弯的时候需要伸手扶一下车把，那顿时就落了下品——真正的高手，是转弯时也可以凭借身体重心的变动，保持“双脱手”的。

那时候，我把我妈那辆26寸自行车已经骑到了“人车合一”的境界，骑再远的路，只要不碰到红灯，可以全程“双脱手”（现在的孩子请千万别模仿，是危险动作，那时候我不懂）。

这种“双脱手”技能在冬天尤其实用，因为双手可以插在衣服口袋里保暖。

当然，同学间骑车，“竞技”是一个主题，“出游”是另一个主题。

那时候，每年国庆的外滩亮灯，我们都是十几个同学相约骑车去看的。把自行车往汉口路、九江路或山东路哪个上街沿一丢一锁，就跑去看灯了——这种事也只能发生在偷车贼还没兴起的年代。

我们每年还有一个传统节目：从复旦宿舍区，相约骑行到西郊动物园游玩。

那是实打实的20公里（我也是查过的），这个数字和记忆相差不大，确实是一段漫长的行程。

但那时候我们骑得很开心，你追我赶，说说笑笑，意气风发。

绝大多数同学骑的都是父母的自行车，那种挡泥板和铰链罩特有的“哐当哐当”声，以及因为链条没有上油而发出的“咔嗒咔嗒”声，伴随着我们一路唱歌和说笑的声音，到现在还会出现在我的脑海。

那才是少年应该有的样子吧。

四

到了高一，我终于有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自行车。

那是高一开学前，爸妈陪我去买的一辆山地车，“永久”牌。

那个年代正是所谓“山地车”概念开始流行的年代，孩子们都以再骑父母的自行车为耻，都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带变速的山地车。

那时候的贵族品牌是“捷安特”，属于只能张望一下，不可能买的。

好在“永久”也属于上海的老牌子了，信得过。

那时候买了一辆是400多块，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白色的车身，黑色的挡泥板罩，带变速，还挺酷的。

AI生成，大致是这样的

关键是，这辆山地车28寸，真的还蛮大的。

这辆车陪伴了我整个高中三年生活，经历了无数开心和不开心的日子，然后又陪我进了大学。

在我印象里，就在我进大学后，上海的偷车现象开始严重起来，哪怕是在校园里也是这样。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大学四年，一个人被偷过三四辆自行车，很正常。

但我的自行车，一次也没被偷过。

有一次，我和同学骑车去上课，下课后，他的车已经不翼而飞，我的车安然无恙——关键我锁车的环形锁已经被偷车贼用钳子剪断了，但车还在。

礼物都放进盒子打包好了，不要。

我也分析过原因，难道我的车有神灵护体？

但最终可能还是要从市场经济的角度去解释：

我的这辆车太大了，比起那些24寸和26寸的自行车，28寸的山地车基本只能一米八以上的男性骑，客户群体太垂直，在销赃市场上不太好出手，所以人家看不上。

说起这个，我又想起一件事儿。

大三那年，我预备党员转正，要通过群众评议。

群众评议大会是在文科大楼，从我们10号楼宿舍骑过去挺远的，还要过条邯郸路。

那天一个寝室同学和我一起骑车过去的，他要参加我的评议大会。

大会开完，顺利通过，我们下楼，熟悉的场景：

我的自行车安然无恙，他的一款很喜欢的刚买不久的自行车，不翼而飞。

在工作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忘记我什么时候入党的，所以每次填表格要填“入党日期”，都要打电话问他。

他每次都报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

因为他说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自行车被偷了。

五

工作后，因为家离工作单位太远，渐渐就不骑车了。

一开始，因为我自己独自租的地方还在复旦宿舍区，我会骑着那辆山地车去一些复旦校区的地方。

但工作两年后，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辆汽车，那辆自行车就真的用不到了。

我把它安置在小区的车棚里。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去看一眼，后来也不怎么去看了。

最后一次去看它，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后来车棚被推倒了，那辆车也不知道去哪了。

这件事我至今还是挺伤感的，那是陪伴我近十年的好伙伴，我最后好像有点绝情。但再一想，又能怎样呢？难道给它搞个仪式，然后土葬吗？

大概在2017年前后，心血来潮，想骑车上下班减肥，于是又去买了一辆自行车。这回倒真的是捷安特了，我记得要小2000吧。

从我家到报社，也是20公里。

那是一个冬天，我全副武装，花了2个小时骑到报社，然后就没有勇气在下班后骑回去了。

一个星期后，我下定决心，把车又从报社骑回了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把这辆车送了人，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骑了。

那天从报社自行车棚骑之前拍的

六

前两年，我又开始骑共享单车了。

因为从家到公司，只要4公里不到，骑车正好，车也不开了。

有一次，女儿要去上一个兴趣班，大概3公里远的地方。我说爸爸今天不开车送你，我们一起骑车去吧。

于是，我们解锁了两辆共享单车，一前一后，骑在非机动车道上。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女儿骑在前面，我骑在后面。骑着骑着，听见女儿哼起了歌。

那一刻，我好像又听见了“哐当哐当”的声音。

我眯起眼，环顾左右，仿佛真的看到了：

阳光下，那一群少年，笑声朗朗，意气风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馒头说，作者：馒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