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叶丹璇,编辑:钟毅
社交媒体上,中国的超级城市景观收获了诸多国际友人的关注与赞叹。但事实上,生活在这些钢铁森林里的中国人,感受过现代化城市改造带来的便利和整洁以后,逐渐开始感到迷失和无助。
近年来,严飞等社会学学者关注到城市中心改造背后的问题。商品经济改变了人们的住宅选择方式,邻里之间的交流和联结逐渐弱化。同时,城市化改造使得过去大量的社区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集成的购物中心和超市,构成社会生活的“附近”正在消失。
消失的“附近”带来的影响是沉默且深远的。现代人,尤其是处于社会化重要阶段的年轻人,在与周遭联结越发稀少的当下,始终生活在一种“失权”的漂浮感里。
“附近”始终是社会学关切的话题,个体需要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形成群体交往,建立亲密社会关系。梁漱溟曾说:“中国人切己的便是身家,远大的便是天下了。小起来甚小,大起来甚大……西洋人不然。他们小不至身家,大不至天下,得乎其中,有一适当的范围,正好培养团体生活。”
个体生命和宏大议题构成了当下大多数城市青年的生命坐标,介乎这两者之间的“附近”,即邻里、工作空间这类日常互动,正在消亡。人成为在城市中踽踽独行的原子,无法融入,也无力主宰。于是,我们呼唤重建“附近”。
以下是《新周刊》和严飞的对话。
《新周刊》:“附近”的概念从2020年左右开始流行,为什么它作为一个学术概念会在公共领域有这么高的讨论度?
严飞:我觉得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因为,“附近”是在项飙和一些艺术家的推动之下,一下子切中了大家的需要。近年来,我国一直处在城市中心改造的趋势下,城市在更新和发展,但城市变得干净整洁、时髦洋气之后,我们的社区出现了一些转向:在之前的熟人社会里,社区邻居之间互相帮助关心的状态,在宏观的城市更新的推动下,出现了倒退。
第二点是新冠疫情期间,人们具象地感受到,自己所在的小社区以及其中的邻居对自己生活的影响。比如社区感染,或者药品和食物的互助,形成了很小的社会网络联结。这些都促使我们重新看到周围的人,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动。
《新周刊》:这种“附近”是一种地理上的意义,还是社会性的?
严飞:“附近”首先是地理上的意义,“附近”这个词本身就是描述周围小空间和社区的词。但这些“附近”只有空间、建筑,所以包括项飙和我在内的几位学者,都认为我们不仅要有空间,还要看到空间里面的人。只有看到人,才可以重新构建出人和人之间的联结。
项飙提出“附近”的消失,这种消失就是因为城市中心改造,导致“附近”在空间意义上消失了:一些小的社区店被大楼和购物中心取代,但更可怕的是背后社会网络关联度的消失。过去各种社区店以及人们所构建的在地联结,会让居民觉得自己和城市之间是有关联的。这就是它从地理意义到社会意义的发展。
《新周刊》:我们所说的“重建附近”,最终是想要建立一个怎么样的空间或文化?
严飞:过去的大杂院是某个单位组织在社区里面的延伸——大家在同一家单位上班,单位分房,所以居住时也多是同事聚集,人群呈现高度的同质化。今天的社区,其实体现出高度的异质性和强流动性,不再是一个单位的职工住在一起的状况。
商品经济时代,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成为邻居,需要重新建立彼此之间的纽带和认识。正因为大家来自不同单位,拥有不同的教育背景和身份经历,居住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异质性的社区。
同时,今天的社区还有很强的流动性,租户、外卖员、保安、物业的轮替,都会使得我们遇到陌生人的概率更高。大家却可能因为兴趣爱好相同,更纯粹地联结在一起,而不是像过去一样,是原有社会关系的一种被动延伸。
当我们说“重建附近”,其实是想建立一个有自主力量的社会网络。当社区居民出现一些困境的时候(比如房子遇到开发商非法拆迁),那么居民可以借助社区的力量维护自己的权益,推动社区更好、更有活力地发展。
《新周刊》:为什么邻里生活和社群文化依然重要?它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严飞:一个社区的活力在于其社会资本,也就是每个居民都有对社区的归属感和在地的参与意识,认识到“这个社区是我的家,我是属于社区的一部分,我对它是有责任的”。
从社区的建设层面来讲,它的发展不仅在于空间的改造、美化和变迁,更在于每个人都能看到周围的普通人对社区的意义。当居民认识到自己属于社区的一部分,愿意参与到社区的活动和建设中时,这就是一种在行动上体现出的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和热爱。
社区是社会的微观缩影,有活力的社区会汇聚成有活力、有朝气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