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在心里悄悄想:如果从小接触更多的是大自然和动物,而不是补习班和试卷,我现在会不会过得快乐一些?
我曾经以为,一定会的。后来,这样的笃定让我愧疚。我对自然的了解过于贫瘠,以至于忽视了它残忍的一面。
下面两篇文章的作者,就是一个在深山里长大、在“野生放养”中度过童年的人。她回顾刚进城的经历时说:“在这里,只要下了力气,就一定会有回报。不像土地,土地其实是很残忍的,并不是每次汗水洒下去,就会有相应的收获。”
她在这两篇文章中写了自己“内心的房间”——一间房间储蓄着她从与动物、自然的互动中汲取的能量,一间房间堆积着她的痛苦、她的恐惧。我们的成长经历很不一样,但关于家庭、关于婚姻、关于伤害,我们又有着很多相似的困惑。她将这些如实写了下来。
她这样介绍自己:“我叫扎十一惹:扎是家族名字,十一是我出生的季节,惹是一种草。我生于1990年,花腰彝族,是在云南高寒山区寨子里长大的女孩。”
以下为正文:
内心的房间
许久以前,我和一位在北京高校任教的朋友聊天,他说:“其实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少数,而我这样的,是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只是因为你身边我这样的样本太少,让你误以为自己才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之所以会说起这个,一开始是因为讲到童年,我问他:“你看过成百上千只豆娘聚在一起吗?”他说没有。我再问,问了许多,他都没有体会过。之后又讨论了一下“鸡娃”、螺丝钉、国家意志、社会规则之类的,也就是常见的那些内容,我们能说出的观点也是别人都讨论过的观点,乏善可陈也无需铺开讨论。
但是在那一次的谈话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我一直非常羡慕他这样的精英人群,也很好奇从小就很优秀的小孩人生体验到底是怎样的,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也会有人在好奇着我这样野生放养的小孩的人生体验是怎样的。
与此同时我还得到一个信息:我的精神世界里有一部分内容,是我无法直接与他人分享、他人也没有途径走进来的。就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有门,但推不开,别人进不去也看不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并一直在从中汲取能量。
01. 我是“动物的孩子”,这样讲一点儿夸张的成分都没有
我思考了很多天这个房间究竟是怎么建起来的,是什么构成了我内心最深处或许永远都无法与另一个人产生共情的部分。今天和阿爸聊天,聊着聊着我似乎找到了一点点根源:一是我的童年跟大自然和动物的充分接触;另一是我父亲天生的浪漫体质。
我是“动物的孩子”,这样讲一点儿夸张的成分都没有。我的成长环境里有各种各样的家养、野生动物,它们直接参与甚至干预了我的成长过程。
在进汉族学校读书以前的六七年里,我几乎二十四小时和动物们黏在一起。
农村,尤其是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农村完全没有细菌和微生物的概念。如果我现在闭起眼睛,几乎不需要任何记忆和情绪的铺垫,我能非常直接、非常具体、非常真实地感受到我的狗狗,一只巨大的中华田园犬的触感和温度。
每天午饭过后大人们出去做活儿,它会把我抱在它的胸前,我们就那样睡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夏天的微风轻轻吹着我额前汗湿的头发,蝉鸣鸟叫,屋后的小渠有一丝丝微弱的流水声。差不多睡到两点苏醒,它会大力舔我的头发和脸上的汗水,我被它舔得发痒,哈哈大笑,然后我们就会一起疯跑着去玩别的东西,或者去地里帮大人做活儿。
每当我累了想再度躺下,它的怀抱就会一直在那里等我。阿妈在家中生我的时候,它就蹲在旁边看着,看着我落地,看着我走路,从我是个婴儿一直带我带到它十三岁去世。
田埂上、山林里、阁楼上、青石板上,还有雨天的稻草垛,我们一起午睡过的地方太多了,这些堆积的触感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以至于不需要有意去想,那种感觉就一直跟随着我的基因在长大。
那个时候我那个状态的小孩几乎没有规则可言。除了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概念,家长没有功夫也没有某种约定俗成的传统去规定小孩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彝族学校的老师不是真正的全职老师,就是上午上一堂课、教汉话,下午大家一起干活儿。
进汉族学校以后,我才开始弄明白什么叫集体,什么是贫富差距,接触了很多概念,也学会去顺应规则,去隐藏一部分自己以换取更顺利的前进。
但是七年的野生生活是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得到改变的,所以上学以后,我虽然身体愈发不好了,但是天性没有多大改变,因此经常犯错。
有一次,和同学打架了还是怎么的,大人讲了我两句,我心中憋闷得慌,去马房骑上马,一口气跑到了很远的山坡上。
那是一个黄昏,我就伏在马背上,让马漫无目的地走。它走得很慢,我抱着它的脖子,轻轻摸它的鬃毛,和它倾诉我心中的委屈,我的眼泪就顺着它的毛滚下去。它的体温通过我瘦瘦小小的胸膛和肚皮传遍我的身体,温暖并且很踏实,有一种活体和活体有温度交换的信赖感。
那天的景色很美,山脉绵延不绝,山坡上是各色的野花,草地里不时有蚂蚱跳起来,一片接一片的绿色在蓝天下微微摆动,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一点点树叶的沙沙声。我和马儿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天快黑了才回家。
马儿真的是非常温柔的动物,它尤其对我十分温柔。
更小一点儿我还没办法靠自己骑到马背上去的时候,它经常会玩一个无聊的游戏——那时我只比它膝盖高一点点,站在一起的时候,它会把嘴唇搁在我的头顶上,故意左右摩擦,我痒得哈哈大笑,它就会蹭蹭我的脸,乐此不疲。马儿的下巴和嘴唇是很软很软的,手感就像……乳房?我也讲不清楚。那种触感很奇妙,当时我也觉得很好玩,很喜欢它和我玩这个。
我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很喜欢摸起来温度和马儿接近的人类,喜欢被揉弄脑袋。这或许是马儿带给我的一部分触感记忆的选择。
我家有一只大公鸡,真的很大,我差不多两岁时蹲下来依旧没有它那么大。它对小孩也很友好,我经常直接上手抱着它的脖子,把头整个放在它背上,它都不跑的,就那样一直一直让我抱着,抱到我想撒手为止。它脖子延伸到背上的毛都好光滑,手感好极了。
有一个雷雨天我记得格外清楚,我一个人和牛儿一起在山野中间的坡地上。雨渐渐变大,我心疼牛儿,把蓑衣披在它的背上,钻进它肚子下面躲雨。它是一头母牛,很温柔,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它会踩到我,紧紧抱着它的前腿,抱着抱着就睡着了。
它一动也没动过,醒来雨已经停了,太阳光重新洒在草地上,远处有一道彩虹,牛儿只是温柔地望着我,不吃草也不走动。
我有时候疯起来,会从牛背上,像滑滑梯一样滑到牛头,然后倒挂在牛脖子上,也不做什么,就是无聊地倒挂着看颠倒过来的世界。有时候会恶作剧捏它的下嘴唇,它也并不生气。挂到挂不住了,再双手抓住牛角跳下来。
02. 如果按照盛行的社会分层标准,我应该过得很辛苦才符合规律
至于这些和我阿爸有什么关系,那大概就是,每每我和动物之间的互动发生,他从来没有否定过。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对我和姐姐的文化课学习很严厉,非常严厉,但是在疯玩这方面他从来没有反对过。
我有很大一部分关于自然的记忆里,美好的场景都有我阿爸的陪伴——无尽的星空和山川瀑布,肆放的酢浆草大地和狗狗坟前的白色月季,躺在小溪里看白云游走,从缓坡上抱着头尖叫着滚下去,追着一条蛇跑让它远离公路,雪天的夜路刨出被雪压住的灰色小野兔,爬上一棵很高很大藤蔓缠绕的树悄悄看小鸟的孩子,挖一种藤蔓植物的根茎剥皮吃,给海棠树挠痒痒,在山坡上吹口哨,用竹子扎鱼然后在破烂的茅草屋里烤鱼吃,回家的时候还摘了很多野生杨梅。
在我上中学一直到工作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亲子关系出现了很大危机,融入学校和社会,带给我们的困扰和收获一样多,我和阿爸都在跟社会不断磨合的过程中不断地受挫。
但最庆幸的是,我们共同保存着那一份美好回忆,在各自的紧张时期过去以后,再度变成了好朋友。
阿爸今年六十多岁了,依旧很浪漫,还是爱看星空,会半夜起来几次给刚出生的小狗狗喂奶,给去世的狗狗立小小的墓碑,呵护菜园里的每一株植物,为大树枯死而哭泣。
我是一直相信我阿爸内心也有一个房间的,因为也有那样一个房间,他才能在困苦窘迫的人生中,一直做一个浪漫的人。
回到最初和朋友的讨论,如果按照现在盛行的社会分层标准,我这样的起跑线、硬件基础和人生轨迹,应该过得很辛苦才符合规律,可我现在过得比自己预想中好太多了——我有点儿担心,我怕是世界的运行者把我给忘了。
我像一个bug(漏洞)苟且偷生在尘世中,一种侥幸感和后怕感缠绕着我,我会怀疑自己人生的可靠性和可持续性,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在了井里。
我是不是太小了、太封闭了、太狭隘了?我的足够小,究竟能不能够承受世界的足够大?我的安稳生活会不会是假的,它会不会被收回去?
我不是一个成功的人类。我的恐惧和快乐一样多,虚伪和真诚一样重,可恶和可恨揉在一起,骄傲和自卑相互捆绑。我的失去与得到不断地重塑着内心和肉体,虚无和充盈交替出现。盛夏和严冬轮番拷打着我的灵魂,爱意和憎恨在争夺着我的大脑。
但在每一个僻静无人之夜,在我失意困倦之时,我的小房间还是那么光亮,狗狗、马儿、牛儿、鱼儿、野草、月季、小溪、山野和大地,它们还是鲜活地存在在我的房间里。
当疾病肆虐大地,当洪水淹没城市,当金钱和权力模糊着界限,当爱与被爱的挣扎、对自己有无价值的怀疑、对过去的悔意和对将来的畏惧……当这些即将击倒我的东西一遍一遍卷土重来时,我的房间就会安安静静地容纳我。
我躺在我的房间里,和我的狗狗抱在一起,我们被包裹在那一阵温柔的氛围里,在青石板上无人打扰地恣意安睡。
或许这就是内心的房间存在的意义。我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幸运的小孩,才有了这样的一个房间。
我内心的另一个房间
除了自序中那个美好的房间之外,我的心中还有一个他人无法进入的房间,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满了难以整理的物件。那些物件从我记事起就开始堆积,足足堆积了三十多年。
说实在的,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房间应该从何处下手收拾,所以本能地逃避着,假装它不存在。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它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大。
我想,也许写下这本书就是一个很好的走进这个房间的机会。在经历了长达数个月的磨蹭和拖延之后,我终于在一个暴雨来袭的凌晨四点,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门后堆积的东西太多,我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房门推开。一片片困惑首先从门缝里哗啦啦地掉落出来。
01. 子女对父母的体谅,究竟应该止步于何处?
首先就是对家庭的困惑,尤其是对父母的不安全感——一旦知道他们是很脆弱的人之后,我就会变得害怕。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了,好像就是某一次和父亲交谈时,我们之间陡然建立了一条通道,他的胆怯、混乱和困惑顷刻间传递到了我的身体里。
可是细细想来,那并不是什么“顷刻间”的传递。我其实一直知道父亲是一个胆怯的人,只是年幼的我需要一个刚强的形象和榜样,来支撑我走过铺满砂石的童年,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对那部分的父亲进行了美化和想象。
我认为父亲最大的怯懦就是过早地向我和姐姐表达了他的恐惧和伤痛。他告诉我们他吃了多少苦,阿妈吃了多少苦,他们的人生是多么地艰难。年幼的我们本能地感受到这些痛苦,在他们的教育下也自然地肩负了拯救父母和分担苦难的责任。
但我们那么小,不管是在情感还是具体的生活里,都是难以完成这个任务的,于是愧疚和不安久久地停留在内心之中,不知如何消解。
我明白父亲的人生就是一部苦难史,但年少时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的苦难来自时代和命运,我和姐姐就算搭上一生去努力,也不可能完成对他的拯救。这件事其实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我不知道子女对于父母的体谅究竟应该止步于何处。愧疚像一层老化的皮,毫不舒适地粘在完好的皮肤上。
母亲亦是如此。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文字中提到过,我挨了母亲的很多很多次打,印象最深的几次都伴随着流鼻血。
有一次去赶集的路上——我和姐姐能去赶集的机会不多,那一天我早早就穿好自认为还算整洁的衣服,和母亲以及村里人一块儿步行去赶集。路上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的拳头落下之后,我的鼻血热乎乎地流出来。
感受着热腾腾的、难以停止的鼻血不断从鼻腔里流出来,滴在衣服上、鞋面上、地上,我的心里首先涌来的就是恐惧。我怕这血永远不会停下来了,于是小跑到河边,撩起冰凉的河水冲洗我的鼻子,可血依旧一直流,一直流。
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之后,我终于选择了放弃,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往家的方向走。我不再管鼻血,它尽情地顺着我的下巴流到我的身体上。我能听到山谷里回荡的都是我的哭声,一直到走回家里,母亲和姐姐也没有追上来。
我始终难以忘记那一天的我是多么地无助。
母亲的成长过程算不上甜蜜,童年的她被外公殴打的次数不在我之下。她的一生都活在边缘线上,我能够在相处中的每一件小事上感受到她为了向自己和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所做出的努力。
然而,她无法承认自己过往的人生是糟糕的,她的痛苦到了她这里被压抑、否认和隐藏,然后到了我这里就爆发了。我承受不了这份痛苦,所以本能地选择了逃避。这种逃避避开了伤害,也错失了一些母女之间进行更深度的互相理解的机会。
当然了,对于我的母亲来说,她也许永远无法理解我。但是我可以理解她,因为我比她经历了更丰富的人生。所以我不恨我的母亲,我只是无法喜欢。曾经因为这种无法喜欢,我对自己进行了长达数年的指责和自省,最终发现都是徒劳,自省并没有增加我们的可能性。
当我放弃自省,自然而然地尊重自己的感受时,一切反而好了起来——我的母亲已经六十几岁了,她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是我一直忽视了这一点。
我必须承认我喜欢父亲多过母亲;我也得承认父亲就是没有那么地喜爱母亲。他们之间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捆绑和契约。
阿爸总是说:“很多时候受不了你阿妈,就会想到她是在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嫁给我的,在我家吃了那么多苦,并且带来了你们姐妹俩……我就没法做出别的举动。”
爱是一件非常具体和易逝的事情,它需要长久的感受和堆积才能被确定。很多时候我会回想,喜爱、关爱、疼爱,这样的感受在我们这个家庭里是很稀有、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它不是不存在,但它不是一直存在。我努力地记着所有和它们有关的瞬间,在人生的很多时刻拿出来反复咀嚼,以治愈人生带来的伤痕。
02. 婚姻是否是一种偷懒的方式,把自己应负责的人生抛给了别人?
搬开这部分对于家庭的困惑,我往房间内部继续走,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大纸箱。打开一看,里面保管的是我对于婚姻的困惑。
人真的需要婚姻吗?这个念头无法自持地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起初我以为我的选择和性格,可以在婚姻中保持最大限度的自主性,但实践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婚姻,把两个人绑定在一起,不,应该说把女人绑在了男人身上。他的焦虑会成为我的焦虑,他的苦恼成为我的苦恼,他的家庭成为我的家庭。
尤其最后这一点,是最让我难以承受的。我连怎么和我的父母相处都没弄明白,又应该如何与一对陌生的老人相处呢?
结婚之后,我才正式开始观察丈夫的家庭:沉默的父亲,抱怨的母亲,受伤的孩子。他们之间无法正常地、温和地沟通,只有互相吼叫,才能理解对方的信息——或者说假装理解了对方的信息。
他的母亲早早失去了父亲,由没有文化的哥嫂抚养长大,自己也没有读书,所以言语难掩粗俗和暴戾,且因为从未得到过真正的权利,所以她在用近乎自虐的方式为家庭付出,同时又坚持在夹菜的顺序、吃水果的方法、喝水的量等细枝末节的地方折磨所有和她相处过的人,就像大部分失权的母亲最爱做的那样。且因为无法从其他地方得到爱,孩子就变成了唯一可以掠夺和获取的来源。
曾经我认为,只要不住在一起,其实婚姻只是变成了具有合法性的家庭关系,我们还是可以保持相对的独立,我却忽略了亲缘关系在实际生活中的影响。就算不住在一起,对方父母的影响也是长久的、持续的、无孔不入的。这实在是令人难熬。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我就会本能地开始担忧,不知道这一次他的母亲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情绪宣泄。
再者,婚姻使人的感受能力变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好像因为变成了夫妻,所以我们开始不再重视彼此的感受,不再感谢对方的退让和付出。这着实让人伤心。
退回到最初来讲,我们究竟是因为彼此相爱,只有组建家庭才足以缓解爱到不能自已?还是因为觉得齿轮转到三十岁,就应该结婚了?是因为真的看到彼此身上珍贵的东西,想用身心去守护那一份难得?还是只是因为男要贤惠、女子慕强?
我是不是把自己前半生中的贫穷带来的不安和工作带来的影响,打包挂在丈夫身上,企图通过这种偷懒的方式,把自己应该负责的人生抛给了他?
很多问题经不住细想,我的朋友告诉我,难得糊涂,糊涂着糊涂着,日子才能过下去。
可是,如果最底层的逻辑就出错了,在它上方建立起来的东西,又怎么会稳固呢?如果它不稳固,那我真的需要它吗?我应该把这种不稳固,带去给我的丈夫吗?这样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呢?
03. 要坚持长大,要坚持
而在婚姻之后,我在房间的最深、最深处,看见了我所有的负面记忆。它们被刻意堆放在角落里,一摞压着一摞,压得死死的。因为不通风,所以它们之中有的已经霉变了,有的被老鼠啃成了碎片。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蹲下身在一堆碎片中,找出了一块完整的关于伤害的困惑。
小孩子是不知道善恶的度的,只知道“我喜欢”和“我不喜欢”。差不多是八岁开始吧,我不小心成了其他小孩心中那个“我不喜欢”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如果书包里有青蛙、蛤蟆和蛇算是轻的,去厕所旁边的水池里捞书包和书也不算太糟糕,被剪刀绞掉头发也还会长出来。但我至今想到就很想哭的,有那么一件事情,发生在厕所里。
是那种旱厕,地上爬满了蛆,粪坑深不见底,那个蹲坑好大好大,我怕得要死,怕站起来就会掉进去。有一回周五搞大扫除的时候,轮到我们班冲厕所,可是来了好几个不是我们班的人,她们叫着给我取的外号,把地上的蛆用灰斗铲起来倒在我的头上。我尖叫着边抖掉身上的蛆边跑开,她们拦住厕所门把我逼回角落里,然后用长长的木棍把大便挑在我的身上和头发上。
我浑身颤抖,尖声大叫,终于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她说:“你们干什么!快帮她洗干净!你,不要叫了。”
老师走了以后,她们确实有帮我洗干净,用水桶一桶一桶把水泼在我的身上和蹲坑里,溅起更多的大便。那些大便、厕纸和蛆被水冲开,在我眼前飞舞,我只能紧紧闭上眼睛。“要是现在就死掉就好了。”我想。
那天我去池边洗了很久很久,感觉怎么也洗不干净。最后知道洗不干净了,决定穿着湿衣服走两个小时山路回家。
路上遇到一个放牛的阿公,我每周五回家都会遇到他。阿公问我:“怎么你自己,你阿爸呢?”
我摇摇头,我不想再说汉话了。
阿公讲:“穿湿衣服不行的!小孩你穿阿公的衣服吧。”说罢把一件臭臭的、领口和袖口都磨烂了的的确良长袖衬衣递给我,然后去赶牛了。
我把湿衣服换下来,放进编织袋里——是一个化肥袋子做成的单肩包,我自己做的,平时可以装饭盒,假期可以挖草药和捡菌子。
但阿公和我不是一个行进方向。“下星期放学再还我吧。”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阿妈还没回家。我把甑子蒸上米饭,自己用酸菜和猪油拌了饭,吃完把衣服洗了就去睡了。
可就算换了学校,换了年纪,换了地方,小孩还是能在人群里精准识别那个最好欺负的小孩。我不懂为什么。
所以初中还是一样地不好过。县城的小孩欺负人没有那么野蛮和直接,她们更喜欢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服从和认输,而不是直接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千万不要惹到她们。”和我一样是从村小考进来的隔壁班小白一再一再提醒我,我也有好好听,看到就绕道,但还是惹到了。
惹到的原因太无厘头了,就是上下楼梯的时候没有及时让道。这触怒了某团体大姐头的“威严”。
从那天开始我经常挨揍,有时候是因为没有给她们递答案,有时候是因为没有帮她送信,有时候是因为她觉得我的声音很恶心,有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到周五就会挨揍……挨揍到,差不多初三吧,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麻木了。
终于有一次,她们在澡堂揍我的时候,我的鼻血顺着水流到平坦的胸部,再流到地上。“要哭了要哭了哈哈哈,要哭了。”她很兴奋。我把头发拨开狠狠地盯着她,说:“你今天最好打死我,如果你打不死我,明天我就杀了你。”
她稍微愣了一下,又打了我一巴掌。“走了走了,回家了哎呀。”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带着她的跟班离开了澡堂。
中考前差不多四周的时候,大扫除我打水拖地时,被人推进了莲花池,溺水漂起来才被一个体育老师发现。救活了,但不了了之,既没有找罪魁祸首,也没有通知家长。
之后的记忆太模糊了,任我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到底为什么不了了之了,到底是为什么,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高中时候学卡夫卡的《变形记》,我在课堂上哭了,止不住地放声大哭,哭得停不下来。“如果现在死掉就好了。”我趴在桌上边哭边想。
同学们都觉得很惊奇,被吓到了。语文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她捋一捋我的衣服,按着我的胳膊,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讲:“小孩子的时候确实会觉得很无力、很糟糕,但是变成大人会好很多的。要坚持长大。要坚持。”
虽然大人的苦是不一样的苦,但变成大人确实有好很多,有了很多选项,明白了很多小孩时候觉得很绝望的事情的原委,知道了不是自己的错。
有钱了,那些做也做不完、再做也做不完的农活儿不用再做了,不会再在阿妈生病时买不起红糖,不会再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咬着手指头哭,当然好像也再没受过冻,因为挨冻缩紧身子缩到肩周都在痛的日子,似乎也不会再回来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作者:扎十一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