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Bloomberg 时我学到关于新闻的真相是:读者给你报道的注意力,只有七秒钟。
七秒,你连微信都还没打完一句话。你字斟句酌熬夜写完稿子,可读者只扫一眼标题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了。现在 AI 来了,这七秒大概也已不保。读者甚至不用点开文章,就能直接看到算法生成的总结。
一
做二十年记者后,我相信新闻的核心只有两点:
信息价值:独家——只有你有的东西。
情绪价值:共鸣——CNN 提供一种情绪,Fox 提供另一种,读者看新闻往往是来找情绪共鸣的。
问题在于,这两点现在都面临挑战。
二
信息价值,AI 的速度甩你几条街。它翻公司档案,比记者翻本子还快。一个发布会还没结束,它就能生成一份完整摘要。你拼命追到终点,却发现冠军早已绕场三圈。
情绪价值垮掉得更早。
社交媒体已经把这块地盘抢走了。一张群聊里的小图片,比社论更快地让人破防。 AI 最早火起来的场景之一,就是做情感陪聊。
人类在情绪上的壁垒比我们想的更薄,机器一旦学会安慰、学会挑逗,这道壁垒就开始崩塌。
那么,在这个时候,新闻的核心意义是什么?
三
我相信依旧是两种:
独家的信息。
AI 不会在两会期间守在宾馆走廊,等某位领导出来上厕所时在里面拉住他。它不会在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里,听出公司高层一声叹气里的弦外之音。
真实世界的独家信息,在一个由机器和模型堆砌的世界里,反而更加珍贵。
独家的解读。
AI 能回答问题,却不知道该问哪个问题。
当新闻联播的镜头里一个人没有出现时,它不会心里发凉,意识到又有什么风暴要来。
而当公司高层说自己“因个人原因”辞职时,AI 会记录下来,好记者则会抬头追问:真的是这样吗?
四
要知道,真正的新闻,从来不是关于写作。
好的记者,永远是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是当所有人都说“哦,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时,他会问:为什么?
机器可以代劳很多事,但好奇和怀疑,只属于人。
五
我承认,新闻过去的一套老办法,已经撑不起行业的门面了。
我们曾经自诩是守门人,可如今大门早就拆掉,连围墙都没了。讽刺的是,读者们过得也挺好,他们看着擦边短视频、撸猫片段,笑得很开心。
可这不代表新闻死了。它只是需要一场自我革命。
六
如果你能读到这里,就已经超过那传说中的“七秒”了。新闻在每一波浪潮里都被判过死刑,从古登堡的印刷术,到 TikTok 的短视频。可它始终活下来,因为是我们人类学会了适应。
AI 的速度注定会胜过人,但好记者的好奇和判断,至少在目前还写不进代码。
也因此,我固执地相信好记者的价值不会丢失。
好记者是在沉默里听见暗涌,在人群散去时听见那声压抑的叹气。
也是当所有人低头走开时,他偏要多问一句:
“为什么?”
编者后记:翟琦还写了一段感悟,写他从新闻业转身时候的那种不适应。翟琦是小灰身边最接近普利策新闻奖的记者,他的职业记者报道生涯,令小灰羡慕和钦佩。这篇小文分享如下,小灰给它起名《离开新闻业》,作者翟琦。
离开新闻业
翟琦/文
离开新闻像身上突然掉了块骨头。走起路来空落,夜里翻身会磕疼自己。是种明明知道少了点什么,却又说不清楚的感觉。就好比早晨照镜子,眉毛忽然没了,不是今天丢的,只是今天才看见。而旁人早就看了出来,自己却永远是最后一个。
所以,当失去记者身份时,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最先失去的是记者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意义。记者两个字干脆利落,别人听到就有画像:好奇、多疑,有点讨人嫌但有故事。饭桌上,介绍自己是“记者”,酒杯会往你这边挪,耳朵也跟着过来。如今我支吾着说些创业头衔:“做点 AI 基础设施……”话没说完,对面的眼神已经飘走,落到盘子里的一碟花生米上,筷子在瓷盘边轻轻一磕,脆响盖过了我的话。如果说过去的身份是把钥匙,如今的身份则是一分硬币,别说交给警察叔叔了,投进水里连圈小小的波纹都懒得涟漪。
结交新朋友也变得格外艰难。记者的身份是张通行证,能和任何人开口:CEO、部长,甚至冷着脸的看门大爷。人们愿意开口,是因为跟记者的交流是验证自我价值的机会,世俗点看,也是把他们名字落在纸上的机会。所以记者身份让打开话匣子变得简单。如今我只能在角落里假装刷手机,假装看着小红书里的人在跑步打卡OOTD。心里默默发问:正常人到底是怎么开口的?
接踵而至的是孤独。更隐秘却更持久的孤独。记者意味着你永远活在噪音里:愤怒的读者来信,左右两边同时指责你的稿子有偏见,有关部门的问候像冰做的刀。那时我痛恨到极致的这些东西,现在却会想念。毕竟这些嘈杂恰恰证明有人认真读过你熬掉头发写的那几个破字儿。现在我把精心写好的公司介绍发出去,多半换回的是沉默。并没人想搭理你,毕竟每个现代人都忙,沉默是最轻易的拒绝。艾略特说的不对。最残忍的季节不是四月,而是没有回声的每个月。
推销自己又是极难的。老派的记者训练,是要把光打在别人身上。上学的时候老师说,如果新闻里有了你的影子,那你就不是好记者。可在创业公司,光打回来了。虽没准备节目,却被推上台硬着嗓子开唱。舞台中央的灯光白得刺眼,把额头的细细汗毛都照出来。你哪有空哼哼唧唧不做主角,只能一卷衣袖开嗓:“自小儿不曾学得些儿针指,长成时怎知道女工。”
所以,离开新闻不只是换份工作。它把你的名字从身上剥下来,留下的空白,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我相信这不仅是记者的困境。任何从使命驱动的行当被推入现成秩序的人,都会明白这种撕裂。毕竟你换的不是跑道,而是灵魂。当灵魂被塞进新的皮囊,每个动作都勒得生疼。
如果这些话让你觉得不舒服,那可能就对了。毕竟做记者让我知道,好故事的来源都是痛苦的回忆。如果舒服写不出好故事,那自然也写不出有趣的人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张小灰手记,作者:翟琦(长期在新闻业工作,曾担任过南华早报、路透社、彭博社、华尔街日报等机构媒体的高级记者,并且多次独家报道重大事件。2023年后,他开始将重心转向商业,是AI Agent平台TinyFish的联合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