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多久,哀伤就会多久
创始人
2025-09-05 19:4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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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死亡选择了你的至亲时,你毫无还手之力;而哀伤自此隐秘地萦绕于心,随着时间流逝,甚至让你疑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在痛苦?”


李昀鋆是香港中文大学社工系博士后,在香港中文大学读博期间,她将哀伤作为研究方向,与44位经历过父母离世的年轻子女进行了访谈。


可以说,这是一项过去被长久忽视的研究。她发现,主流的哀伤研究大多将注意力放在丧子父母或丧偶伴侣上,人们常常忘记年轻人也会经历哀伤。今年三月,这项研究得以出版成书:《与哀伤共处:经历父母离世的年轻子女们》。


实际上,处于“成人初显期”的年轻人们一方面正在尝试独立,另一方面,他们对父母的依赖依然很深。这种“一边长大一边失去”的冲击常常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深刻地接触死亡,而这样的伤痛可能被大大低估了。


在他们的实际哀伤经验中,时间并没有疗愈一切。


而这体悟也是她本人所经历的。在这本书中,李昀鋆的第一句自我介绍是:一位为母亲离世而哀伤的女儿。在过去,不论是因为社会语境对“哀伤”的回避,还是学术研究对“客观”的要求,她曾长期隐瞒自己丧亲者的身份——2014年,她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那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被哀伤困在一个有隐形功能的巨型气球里,“气球就那样明晃晃地放置在马路中间,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但无论我在里面怎样哀痛、发狂、甚至嘶吼,他们即使看到气球也看不见我,更没有人会撕破气球来救我。”


走近丧亲的年轻人们,她学会了更好地跟哀伤共处。她慢慢意识到,原来可以不停下哀伤,哀伤就是爱,爱一个人多久,就会哀伤多久。


她希望更多人的哀伤能被看见,不再像她一样被困于那个巨型的透明气球里。


在这个祭思的日子里,希望我们都能给自己一点时间,去看见那些被隐藏的悲伤。


以下是简单心理与李昀鋆的对谈:



一、哀伤其实就是一场“失序”


简单心理:你说过,关注年轻子女丧亲经验是一次想为自己找到答案的“自私的研究”。访谈过程是否改变了你对“哀伤”的认知?


李昀鋆:丧亲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生活中都没有遇到另外一个正在哀伤的人。但开始做访谈之后,我变成了很多人的哀伤树洞,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一直在想念他们的家人,和我一样“走不出来”。我感恩自己能够让他们有一个出口。他们的故事,也让我的哀伤找到了一个可以被接纳的地方。


我自己对哀伤的看法,是在丧亲研究中一点点去了解和推进的。我反复意识到,即使是家人去世时间较长的人,他们的哀伤也一直在生命中。丧亲理论有时候期待哀伤有一天会用另外一种方式转化。但很多人的实际生命经验是哀伤永不止息。


简单心理:你提到,这些处于“成人初显期”的年轻人,在未建立自己的家庭、还处于身份过渡阶段时,遭遇亲人离世,常常会体验一种强烈的“失序感”。这种失序感一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表现?


李昀鋆:之前我在一家哀伤辅导机构实习,负责接听电话热线。第一天接受培训,机构主管就告诉我们,接起电话第一句不要说“你好”。


对普通人来说,“你好”只是正常的问候语,但是对丧亲者而言,ta会觉得“我哪里好了?我家里人都死掉了,为什么说你好?”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真正经历死亡时,它会让你看待整个世界的方式都发生变化。


对年轻人而言,这个阶段大部分人还是父母双全的,那么生活中无数日常的事情都可能成为反复的触动,他们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异常”,尤其是毕业典礼或者婚礼这样的重大事件。


很多人可能突然从“小孩”的心态转为“我是家里的顶梁柱”,觉得自己要去承担照顾家里另一位长辈的责任。


哀伤其实就是一场“失序”,有个词叫“dis-order”,意味着整个秩序都受到了冲击,对世界的认知、对自己的认知乃至未来的期待都被打乱了,然后要一点点把自己拼凑起来,拼出一个新的“自我”。


简单心理:似乎许多年轻子女会对父母的死亡产生自责感,甚至努力“为死亡寻找意义”。这种寻找意义的行为会一直持续吗?你怎么看待这种“寻找意义”的倾向?


李昀鋆:他们想要找到一个解释。父母离世对年轻子女来说,会引起整个人生失控的感觉,而且很容易觉得“不公平”,为什么ta早早地离世了?


这种不公平感会让他们在自己的生活经验里努力地去寻找一个答案,不断去为死亡归因。比如有些人试图搞清楚为什么父母会得癌症?可能是因为情绪问题而影响到了身体,那为什么情绪有问题?那就可能追溯到家庭往事。也会有人从社会结构的困境去思考这件事。


我的研究对象云小姐,就曾经将母亲的癌症归因于母亲和舅舅的冲突。但这也不意味着她的哀伤就被消解了。后来她选择“接纳”母亲死亡的方式是,她意识到,死亡再强大,也无法阻断父母对子女的爱。


母亲对她的养育会一直陪伴着她生活,是这个想法让她与母亲的死“和解”了。


简单心理:这种顿悟时刻一定会到来吗?


李昀鋆:事实上,丧亲带来的失序感及连锁反应太强烈了,小的顿悟时刻是不足以抵御现实一遍又一遍的“拆毁”的,总是会有让他们感受到痛苦的那些部分。


我认为这是一种面对失序的世界和人生的“策略”,可能只有真正花费大量的时间试图去理解这件事情,才可能真正迎接一个属于ta自己的顿悟时刻。


李昀鋆的书《与哀伤共处》


二、哀伤永不止息,但生活是会变大的“罐子”


简单心理:书中描绘过年轻子女哀伤的三个阶段:哀伤初显期-强烈哀伤期-后哀伤时期,它们的特征分别是什么?


李昀鋆:初显期,即从父母临终到办理葬礼的过程中,年轻子女们的哀伤其实可能没有出现,不会像电视剧演的那样子一下子崩溃大哭。


有些年轻子女告诉我,他们可能在父/母的葬礼上没有哭,然后就被亲戚指责了。事实上,很多年轻人在葬礼上就是哭不出来,因为这个过程中可能还要处理很多事,他们可能忙到没有时间去哭。


我们真正意识到死亡发生,可能是葬礼后回到家里,看到冰箱里还有父/母给你煮的饭菜,但是这个人不在了。无论你怎么找,ta都不会出现了。


强烈哀伤期是各种情绪开始爆发,包括愧疚和自责,甚至可能有自杀念头,因为仿佛看不到自己的人生意义。也会有很多跟抑郁症很像的身体反应,比如失眠。也有人告诉我ta出现跟家人的病症很像的不适感。


哀伤不仅是情绪,它会冲击你的身体。


到了后哀伤时期,很多强烈爆发的哀伤情绪可能会有所缓和,但其实这是一个循环,可能经历其他事情时,又会再次触动哀伤。


简单心理:你自己是如何经历这三个阶段的?


李昀鋆:在葬礼部分,我那个时候其实是有意识地去宣泄自己的情绪,想要好好告别,但是我没有那么强烈地体会到我母亲的死亡。葬礼结束,回归到正常生活里,我的哀伤才开始强烈爆发,因为我一步一步发现她死去意味着什么。


李昀鋆论文写不出来时,很喜欢的走廊


那时候我还在复旦读书,哭得特别厉害,但都是躲着人哭的,不想要给别人增加麻烦。我当时也有很信任的朋友,但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承接我的情绪。


所以我就开始躲着朋友,假装一切正常,再自己一边骑单车一边在学校哭。到香港读博后也继续哭,而且心里会骄傲,觉得“妈妈你看,我还在想念你。”


我的后哀伤时期是进入工作之后。我当然期待完成博士论文可以带来疗愈,但没有这种奇迹般的瞬间。


简单心理:你一直强调“哀伤永不止息”,这也是你自己的感受?


李昀鋆:我很长时间都处在责怪自己为什么走不出来的状态。


2016年,我去旁听我博士论文导师陈智豪的课,那门课叫做《与哀伤共存》,在那一堂课上,他突然说了一句话:“哀伤就是爱,你爱一个人多久,你就会哀伤多久。”


这是我的哀伤里一个巨大的疗愈时刻。这句话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不需要停下我的哀伤,我可以继续哀伤,可以继续爱我妈妈。


那天我哭着走出校园,一直回到住处的沙发上我也在哭,但感觉得到了巨大的释放。


传统理论很多时候还是会强调哀伤是线性的、有时限的,背后的预设还是会希望能够回归或者适应“正常生活”,这种预设也意味着“哀伤是需要被处理的”。现在的哀伤研究有了一些其他的说法。


我很喜欢一个画,它大概表达哀伤是装在玻璃罐子里的石头。大众的期待可能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个石头要慢慢变得越来越小。实际上很多时候石头不会变,但是罐子会变得越来越大。



哀伤不需要消失,它就在那里,但我们的人生在继续。你依然可以活着,你依然可以爱,也依然可以带着你的哀伤继续走下去。


简单心理:你在日常生活里是怎么纪念妈妈的?你提到特意将婚礼日期定在妈妈去世的日子,这个决定对你意味着什么?


李昀鋆:我现在的家里摆着妈妈的照片。婚礼现场,我也把妈妈的遗照背过去放在那里了。我先生其实没有见过我妈妈,但他有一天跟我说,觉得我的眼睛像爸爸,鼻子像妈妈。这个时刻让我觉得很幸福,他没有忌讳。


我博士论文答辩的时间是我妈妈去世的日子。婚礼日期得到我先生的同意后,也选择了妈妈去世的日子。你问我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可能包括这个研究,我一直努力做的所有事情背后都有抗拒,那是我对放下的抗拒、对这个世界的抗拒。


所有人,包括我的家人可能都不知道怎么谈论哀伤,各种原因导致我一直以来接收到的信息都是他们希望我忘了我妈妈,继续生活下去。而且我身边的人好像也这么做到了。


我爸爸在我妈妈去世之后已经有了三任女朋友。我有时候觉得一个那么重要的人,一个为所有人付出了这么多的人,死后就像白白消失了。我很抗拒这部分,所以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尽量用我的方式留住妈妈的痕迹。


李昀鋆在母亲忌日那天发的纪念朋友圈


很多丧亲者会有类似的念头。很多人会用微信号或者密码去记住他们去世的父母。博士论文快结束时,我跟访谈对象说如果他们愿意,我会在他们的背景资料里把他们家人的忌日留下来。也有一位访谈对象很希望我能写上家人的真名,因为学术论文只能使用代号,这个没办法。


但忌日是真实的,我希望至少他们的父母能够存在论文里。这本书出版后,就多了一个双重保证。


简单心理:你提到在后哀伤阶段,一种很理想的状态是带着离开的人的爱活下去。你觉得自己抵达这个状态了吗?


李昀鋆:我还没有。我对妈妈去世前后的事情几乎是失忆的,是很明显的创伤反应,可能我当下的感受是必须把相关的记忆“封锁”起来,才可以继续生活。这导致我想不起来和妈妈在一起时很幸福的细节。可能因为越是记起那些幸福,现实越是可怕。


现在哀伤依然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面,只是我的罐子变大了。


动画片《大耳朵图图》里有个片段很打动我。图图问爸爸妈妈:“人为什么会死?”他觉得很难过,因为爸爸妈妈也会死,但是死后无法像艺术家一样留下美好的作品。他妈妈就跟他说:“没有关系,爸爸妈妈虽然是普通人,但图图你就是我们留给这个世界最美的礼物”。


我们在哀伤辅导中曾经听到另外一个社工用“遗物”这个概念开展了一个针对丧亲者的互助小组,但是这个词好像意味着“你把我留下了,你走开了”,有很多痛苦的部分。但图图这个对话中的“礼物”,里面有更积极、更温暖的部分。


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忆起来和妈妈在一起时幸福的片段,朝向成为妈妈留下的礼物的方向努力,会是一个很温暖的故事。


三、就当作“正常人”一样,谈起他们


简单心理:在你看来,大众最常见关于哀伤的误解有哪些?


李昀鋆: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哀伤最大偏见就是觉得时间会疗愈一切——连有几天假期都是规定好的。


有的丧亲者认同这句话,在他们的感受里,强烈哀伤期是非常痛苦和折磨的,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受会缓和一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强烈哀伤的时间是有限的。但哀伤其实是没有时限的,不需要给自己压力说一定要结束这段哀伤。


一个人刚刚经历亲人去世,就跟ta说坚强,就好像对一个刚刚被打断腿的人说,“你快点站起来,你要好起来,你要继续跑”。这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想象中,如果丧亲者跟别人表达太多哀伤,好像就意味着这个人有问题,太软弱了。


过去大家对心理健康的关注也还比较少,会导致很多丧亲的年轻人看不到任何哀伤科普,就很可能因为无法停下的哀伤产生强烈的羞耻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问题。


如果把哀伤视为禁止讨论的事情,那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哀伤或者亲人临终可能带来的伤害是10,但后面大家的不理解,会把10变成100。


很多年轻人自己会内化这种规训,将自己的哀伤说出口之前,就预设别人会觉得自己是“祥林嫂”,害怕自己成为那个不断说“我的阿毛被狼吃掉了”的人,被人笑话。


简单心理:如果想要陪伴正处于丧亲状态的哀伤中的人,我们能做些什么?


李昀鋆:我不能够直接给出一个标准化的答案。同一个说法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是伤害,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好像获得了安慰。如果不了解这个失去亲人的人,就没有办法给建议。


大众对与丧亲者聊哀伤这件事存在很大恐惧,会害怕自己不小心说到什么话触动到对方。好像所有人都在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这种“谨慎”给部分丧亲者的感受是:没有人在乎,没有人为他们提供一个倾诉哀伤的空间。


讨论哀伤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们就把那位去世的叔叔阿姨当成“正常人”,像他们还在世一样,平常心地去谈论他们,这对丧亲者而言一定是巨大的安慰。


也不要抱着去治愈对方的想法。因为哀伤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这份失去太重大了。


很多受访者告诉我,真正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物理上的存在。对丧亲者,可能能做的是“很少治愈,偶尔安慰,总是陪伴”。


有个播客叫“不可思议bookish”,主播分享我的书之后说:“向甘瑞珍(注:李昀鋆母亲)女士问好,非常感谢您的女儿告诉我们:哀伤就是爱,你爱一个人多久,就会哀伤多久。而同处于哀伤中的我们,并不孤单,也不奇怪”。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就泪崩了。她们向她表示感谢,这对我而言是巨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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