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朱人奉,编辑:谭山山
“什么事才值得为之落泪?”
朱德庸说,一是纯粹的爱,二是死亡。他从童年开始讲起:养过的猫,住过的社区,走过的小路,画过的漫画,经历的变迁......这是一段充满告别的旅程,但也有爱和记忆——人们面对变化与无常时为数不多的依靠。
一场名为“杨柳”的台风,带来了一场黑雨,一次死别。
香港天文台挂起了“黑雨”信号。在台湾桃园国际机场苦等航班飞往深圳时,朱德庸收到法鼓山农禅寺的消息:和他相识20多年的果昌法师去世了。
朱德庸在机场哭了很久。果昌法师68岁,仅比朱德庸大3岁。她原本是小学代课老师,20世纪80年代来到农禅寺附近任教,因缘际会之下进入农禅寺当居士。1992年,她被圣严法师收为弟子,落发出家,之后的大半生再也没有离开农禅寺。
“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人,我们见面都是打打闹闹开玩笑。但其实她有严重的病痛,20多年前就需要洗肾。前些年我去看望她,想给她一笔钱用来治疗,但她死活不肯收,最后勉强收下,用我的名义捐了出去。”朱德庸说。循着朱德庸的记忆,我找到果昌法师前些年的一段录像,她说起自己刚出家时的糗事与乐事,把所有法师都逗笑了。
飞机落地深圳,雨仍在下,朱德庸辗转来到珠海。第二天傍晚,我在酒店见到了他和他太太冯曼伦。朱德庸告诉我,他从昨天到今天都在跟太太回忆果昌法师,一个那么乐观的人,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就这样从世界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
就在两天前的下午,朱德庸在家中卧床休息时,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果昌法师的身影。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通常我想起一个人,是有特定思考途径和模式的,那个人不会闪电般瞬间闪出来。那天想起果昌法师,就是毫无任何线头,从天而降。”朱德庸醒来后告诉自己,好多年没见果昌法师了,等这次出差回来就去看她。
没想到那次闪念便是永别。朱德庸给果昌法师的社交媒体账号发去一条信息:“果昌法师一路走好,谢谢你的照顾。”到珠海后打开手机,他发现那句话显示为“已读”状态。
朱德庸说,这应该是负责处理后事的法师点开的,“但我宁愿相信,这是果昌法师自己看到的”。
60岁以后,朱德庸到了杜甫诗中所写的“访旧半为鬼”的人生阶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的朋友比活的朋友多”。
我想起前些时候读到的钱穆先生谈死亡的一段话,便念给他听:“朋友的死亡,不是他的死亡,而是我的死亡。因为朋友的意趣形象仍活在我的心中,即是他并未死亡;而我在他心中的意趣形象却消失了,等于我已死了一分。”
今年3月,陪伴朱德庸将近21年的老猫阿梧,也离开了他。按钱穆先生所说,阿梧仍然活着。但在阿梧的心里,想必也有一个不曾被讲述的朱德庸。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朱德庸都不敢养猫。少年时,他在学校操场捡到一只小猫,唤为“小咪”。起初小咪被他和同学们一起养在教室里,后来他把小咪带回家,养婴儿般养着,一起吃、一起睡。小咪每天送他上学、接他放学。一年后,小咪误食灭鼠药,死在他的怀里。
重新养猫,一开始是因为“我太太爱猫,而我爱我太太”。再后来,朱德庸彻底成了猫奴。他有一句名言:“与其做人的奴隶,我宁愿做猫的奴隶。”
朱德庸应该早有心理准备,猫咪们也许会走在他前面。他用猫的步伐来形容岁月的流逝:“时间真是像猫一样,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然而,当阿梧离开时,他的内心或许就像诗人艾略特所写,世界结束了,“并非发出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像猫一样慢慢合上双眼。
阿梧走后,朱德庸依然留着它用过的物品,“衣服、吃饭的盘、喝水的碗、挖罐头的勺子、枕头、被子、药品、针筒……”。尽管每次看到它们都会被提醒,阿梧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然而,对朱德庸来说,这些物品就是记忆的载体,如果它们被丢弃了,记忆便无所凭依,只能随风飘散。
我问他:“你想象过自己的死亡吗?”
朱德庸回忆道,他从小就成长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因为他父亲是老来得子,从朱德庸小时候,到朱德庸儿子出生、上小学、上中学,他每一年都在隐隐担心父亲会离他而去。父亲最后一次问:“我不晓得能不能看到孙子读到大学毕业?”这次父亲没能如愿。
2009年2月,圣严法师去世。朱德庸在告别式上读到了圣严法师的圆寂遗言——“寂灭为乐”。晴天霹雳般,他被震住了。
朱德庸说,他开始理解,死亡就是一个过程。圣严法师完全有条件换一个肾,但他不肯,他认为自己该死就死了,为什么要维持自己的臭皮囊。圣严法师告诉朱德庸,死亡就像坐一班公车,到站了就下车,如此而已。
“我经历过家人、亲戚、朋友的离世,但我其实没有真正感受到死亡,我只是从太平间的门口经过而已。直到圣严法师离开,我觉得我不再是经过太平间的门外,我把门打开了。”
朱德庸不知道门里面会是什么,但他越来越觉得,“死亡才是我们一生最大的冒险”。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过来人能够告诉你,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我说:“你只有到最后一刻,才能验证一件事情,也就是所有人类的迷思——到底有没有灵魂存在?”
朱德庸似乎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曾戏言,如果人类有灵魂,那么猫猫狗狗、被宰杀的牛、猪、羊、鸡、鸭、鹅和各种鱼,也都应该有灵魂,“有些猫狗比人有人性”,没理由它们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结论是:所有生物都有灵魂。
阿梧还在的时候,朱德庸就相信猫有心灵感应能力:“每当他有话要对我说时,只需把头靠在我手掌,我就能清楚地接收他传递给我的信息:1.人类与万物要和睦相处;2.人类不要因任何理由彼此仇恨;3.希望我们有一个让老百姓能拥有合理房价的政府;4.叫我勤劳作画,不要每天醉生梦死。”
朱德庸似乎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失望。他的新书《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收录了他近几年画的作品,多数是单格漫画,一张图、几句内心独白,尝试描绘当代人的情绪和困境。与他多年前的四格漫画对比,我感到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人们的对话和连接变少了。在《双响炮》《涩女郎》《绝对小孩》《关于上班这件事》等作品里,人和人之间哪怕多么不愉快、充满误会,甚至彼此怨怼、彼此伤害,都一直在表达和沟通。
余华对此有一段精准的分析:“朱德庸说出了人生中十分重要的内容,那就是相依为命。对于追求片刻经历的男女来说,似乎玫瑰才是爱情;而对于一生相伴的男女来说,相依为命才是真正的爱情。朱德庸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一种漫画的巧妙的方式,一种激烈的争吵的方式,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折磨的方式,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方式,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方式,一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告诉我们什么是爱情。”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朱德庸作品。(图/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
朱德庸说,2020年的时候,他原本已经不想再出版作品了。他向我解释,四格漫画的创作难度其实相当大,用四幅漫画来讲一个概念、一个观点,每一格都必须非常精准。最后,这些四格漫画汇集起来,会创造出一个比现实还要真实的世界,里头有各色人物,有爱恨情仇,有关于婚姻、家庭和职场的种种烦恼。
“但是,我画了那么多漫画去反映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它还是那个样子,甚至变得更糟糕。我还要一直用我的漫画去反映这个世界吗?没有意义了。”
所以,朱德庸的新作原本是画给自己的,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他的感受就是当下人们的普遍感受,这些单格漫画也就成了当下世界的一个缩影。他认为,新冠疫情后的世界运转得更快了,人类像被世界碾过,变成了更扁平、更孤独的个体。每个人都被推着向前跑,却不知要往哪里去;每个人都被廉价的情绪感动,“可能已经没有什么真正值得落泪的事了”。
我问他:“什么事才值得为之落泪?”
朱德庸说,一是纯粹的爱,二是死亡。他从童年开始讲起:养过的猫,住过的社区,走过的小路,画过的漫画,经历的变迁……这是一段充满告别的旅程,但也有爱和记忆——人们面对变化与无常时为数不多的依靠。
他不避讳谈论死亡。采访结束一周后,他从中国台北发来一则消息:“我觉得死亡是一种激励和提醒,不只是提醒老年人,同时也提醒年轻人,要珍惜身边的人,珍惜缘分,珍惜自己喜欢的事物。”
以下是朱德庸的自述。
那个梦幻中的老台北,再也没有了
我常常怀念过去的台北。
我曾经说过,现在的台北是一座由蛋糕和大便组成的城市,有很多又新又漂亮的大楼,旁边却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以前的台北也有很多旧房子,但它们还是有生活气息的,现在这些房子毫无生气。那些新盖的大楼,大多也不适合人类居住,甚至朝向都不对,一切都是走样的。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中山区,一个很安静的社区。里头都是日式房子,木头的材质,灰色的瓦,有点简陋,有点朴素。这些房子沿着铁道铺开,就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布景。
我家旁边是平交道(铁路道口)。我常常沿着铁道一直走一直走,好像那样就可以走向未知,走到世界的尽头,或者走到一个梦幻的开端。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条铁道充满了想象力。那时的火车很慢,班次也很少,当你走在铁道上,听到远处的火车声慢慢传过来,你往旁边让一让就好。你不需要急急忙忙躲开,因为你完全有时间做出反应。无论是火车速度还是生活节奏,一切都是有余裕的。
这个社区的生活缓慢而有秩序。每个人都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主妇烧饭、洗衣、打扫,丈夫早上出门、傍晚归来,孩子们每天都准时上下课。一家人吃完晚饭,然后大人看电视,小孩做功课。
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是这样过日子。你感受不到人们有什么贪念,只有一种安于生活、接受生活的平静。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家门口看到一个人突然飞奔而过,后面紧接着追上来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喊“捉小偷”。那时候的小偷还有羞耻心,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不对的。现在的小偷,恐怕都没有那种感觉了吧?
每天到了傍晚5点半左右,所有人都从路上消失,回家吃饭。饭后也很少有人会出来,就乖乖地待在家里,像鸟儿在天黑后回到窝里一样。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整个世界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到,但大家并没有睡觉,每一户的灯都还亮着。我回想起来,就像戴着一副耳机,听着一首非常抒情、节奏缓慢的音乐,看着整个社区像一幅画一样安静祥和。
大概到了深夜10点半,偶尔有小摊贩骑着自行车来卖宵夜,车后头拉着一个木头箱子,沿途卖花生、粽子和馒头。花生是带壳煮的,我们过去买的时候,小贩会拿一张旧报纸卷成圆锥形,把煮花生倒在里面。我们把壳子剥了,就站在路边吃。
到了过年的时候,到处都有年的味道。虽然跟现在相比很简陋,但那时候的年味,是我这一辈子觉得最浓厚的。我们那个社区的道路有点像老北京,路都是南北向的,把整个地方隔成一个个格子。到了元宵节的晚上,你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家家户户的小孩举着红灯笼,成群结队,从这个巷口到下一个巷口,穿来穿去,像鱼儿在河里游一样。这种景象,再也没有了。
在我40多岁的时候,有一年过年,我非常想念小时候的元宵节,于是开着车子在台北到处绕、到处找。一路上都没有看到提着红灯笼的小孩,到了我们家附近的民生社区,才看到一位爸爸在家门口帮小孩点亮一个灯笼。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你知道吗?台北早就变成我梦幻中的一个地方,它再也没有了。
台北其实就是一个小城镇,它不够条件变成一个所谓大城市,因为它没有腹地,无法往外扩展。当它要变成一个大都市的时候,它只能拼命往里面填充很多很多东西,于是它原本存在的很多让人可以喘息的空间就没有了,没了。
最可悲的是,我们往台北填进去的东西几乎都是商业和金钱,没有文化。
新加坡也是这样。他们曾经邀请我移居,我还犹豫过,因为当时新加坡确实是不错的地方,干净有序。可惜,新加坡后来也被塞进去一堆东西,想方设法吸引全世界的有钱人,把原本的生活都破坏掉了。
上一次我到新加坡,那里已经没办法走路,满地都是人,满街都是豪华跑车。我很想说,你们这地方这么小,塞进去那么多人,跑车能跑到哪儿去?
我就像一头
无处可去的北极熊
我觉得,我们最普遍的悲哀,就是没有办法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定下来。总是要迁徙——到东南亚,到美洲,到别人的地方去寻找理想家园,然后在那里过一种封闭的生活,成为次等公民。就算被歧视,很多人也还是要过去,仿佛脑子里被植入一个芯片,这个芯片就叫“移民”。
在台北,有很多房子就是这样空置下来的。他们先是把孩子送到美国去读书,等孩子毕业、工作、待下来,再把他们接过去。我小时候认识的很多伯伯,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地都被接到美国去了。而随着他们离开,一种文化和记忆也随之消失了。
首先是家的记忆。一座房子,它可能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比如客厅的柱子上有量身高的痕迹,你小时候,或者你父亲小时候,可能都是在那里量身高的。家里随便一张椅子和沙发,可能扶手处的油漆已经变得斑驳,但这把椅子可能是你父亲、祖父都坐过的。当你坐在上面,靠着扶手,你可以直接触摸到上一代的记忆和温度。
当我们都去炒房、都去移民,承载这些记忆的房子迅速被丢弃,我们就生活在一个真空中了。当一个人身处真空中,没有记忆的传承,也就没有办法落地。这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但是在任何一个经济糟糕的年代,唯一能支撑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记忆和精神。如果这些都没有了,我们的下一代注定会在心理疾病困扰中度过。
我母亲的家族来自广州,他们以前住在沙面南街,来台以后,一直保持着广东人的生活方式,讲广东话,吃广东菜。逢年过节,舅舅们都会过来我们家打麻将,全部都讲广东话。我小时候听不懂,像我妈妈给舅妈打电话,拿起电话就说“你屋企”(你家),我以为她们说的是英文“你OK”。
小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有来自全国各省的人,什么方言和口音都有。四川、河北、湖北、贵州、江苏、浙江,等等,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你能听到不同的方言和腔调。我们家巷子里就有一个人卖山东大馒头,他讲话就是山东口音。1999年,我第一次到大陆,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反而感到很熟悉。
后来大家渐渐搬走、移民,下一代人也基本不会说方言了。所以,那一段生活只在近代史上存在了那么一下子,几十年,然后就这样子,没有了。
我觉得我们并不珍惜记忆。也许是因为大家一直过得非常贫穷、辛苦,所以记忆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品,甚至是一种耻辱。
在台北,很多我从小就熟悉的店铺都消失了,顶多传承了两代。辛辛苦苦一辈子,下一代宁可穿西装打领带,也不愿意接手,而房东总是贪婪地不断加租,他们没有办法负担,只好把店铺关掉。
我这些年经常光顾的两家小店也关了。一家是卖猪脚饭的,开了几十年。老板从20岁起就跟着父亲打理这家店,现在60多岁了,做不动了,子女觉得太辛苦,也不愿意接手。另一家店是港式烧腊店,一对夫妻开的。卖出的每一份烧腊都是他们自己剁的,每一刀都很精准,几十年下来,他们知道一只烧鸭应该怎样才剁得均匀。后来,他们的小孩也不愿意接手,就关掉了。
台北很多活生生的东西,都开始消失。这种情形恐怕发生在很多城市。时代变了,一些老的传统和生活方式没人去传承,慢慢地,随着这个城市的变质,开始消失,开始灭亡。
我喜欢在城市里散步。以前的台北是可以随便走的,哪儿都没有限制,走到哪儿都可以发现新东西,就像发掘宝藏一样。后来,我渐渐发现,有些路不好走了,只能规划自己的散步路线。我梳理出10条私人路线:哪条路应该星期几走;哪个时段可以走,不同时间可能会遇到不同的光影。
有的路线就像一条时光隧道,带我回到以前的台北。比如,在某条路上,有最新的房子,有建了二三十年的房子,也有已经有五六十年历史的建筑,包括日据时代的老屋。这些房子沿路穿插分布,慢慢走下去,就像在历史里穿梭。有时候,我会趴在一些老房子的墙壁上往里面看,能看很久,想象这里曾经有什么样的人居住,他是将军、公务员还是商人,他们一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后来,我跟媒体分享了4条散步路线,大家都跟风去那里散步,我立即就失去了这4条路。这么多年下来,城市的变化就像癌细胞扩散,慢慢地把我这些散步路线毁掉了。那些路基本上都还在,但已经不是以前的感觉了。建筑变了,旧房子没了,摩托车冲来冲去,小杂货店变成连锁咖啡店、甜品店,原来的文化和生活完全被破坏掉了。
老实说,我现在蛮讨厌台北的,但我又能去哪里?我就像一头北极熊,看着自己站立的冰面慢慢变小,无计可施,无处可去。
问题在于,所有人都把他的童年忘掉了
2004年,我画了《关于上班这件事》。
那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上班?东半球人上班,西半球人睡觉;西半球人上班,东半球人睡觉。他们一生可能只能活七八十年,却花了几十年最精华的岁月,每天工作8小时甚至超过8小时,这难道不是奴隶制吗?
《关于上班这件事》
朱德庸著
现代出版社,2008-9
前几年新冠疫情来了,我原以为,当全世界停摆的时候,大家终于可以停下来,真正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前半生追求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有很多年,所有人都像生活在一个大型工厂里,机器不停转动,噪音非常大,大到听不见别人说的话。疫情发生的时候,这台机器停下来了,大家应该意识到,原来我们可以停下来,原来世界可以那么安静。
很遗憾,疫情过去后,大家把这台机器转动得更大声,一台机器不够,还要加一台。然后,机器人来了,AI来了,世界还在加速运转,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之前3年的损失补回来。
有人说,我们的人生只是从这个世界路过。我说,我们的人生还会被这个世界碾过。有的年轻人会发现,社会好像越来越不需要他们了,因为现在的商业模式会让大企业继续膨胀,蚕食各行各业,用机器人取代很多岗位。
所以,当大家说年轻人开始“躺平”,我说,这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他们是被击败的,他们认为自己没有机会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没有机会去尝试和努力,连失败的机会都丧失了。
朱德庸。(图/受访者提供)
佛教里有一个说法叫“共业”,今天全世界走到这样的境况,我们自己也是有责任的。甚至从一开始,我们教育孩子的时候就做错了,因为我们一直在用上一代人的观念去决定下一代人的生活,让他们按一个固定的成功模式去走:必须好好念书,必须学哪种才艺,必须读什么专业。把一匹马变成一头老虎,或者让一头狮子变成一只斑马,完全不管孩子们的本性和天赋。
我今天还能够画画,没有成为内卷的一部分,是因为我小时候很幸运地被“放弃”了。我被学校放弃,被师长放弃,甚至被我的父母放弃,他们任凭我自由发展,我的本能和天赋才得以保留下来。
有多少人能够像我这样幸运?大多数人从小被迫或随大流选择一个专业,等到他们毕业出来的时候,跟专业对口的工作已经消失了。他们活得很辛苦,很不快乐。
8月16日,2025南国书香节珠海分会场,朱德庸出席“当我们一个人面对世界”朱德庸经典作品读者见面会。(图/受访者提供)
2007年,我画了《绝对小孩》。经济越来越发达,钱越来越多,但是大家为什么越来越不快乐?我觉得,有一个原因是所有人都把自己的童年忘掉了。
童年是一个人的基础。随着长大,你会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功利,还可能被各种不属于你的价值观所影响、所取代,变成另外一种人,最后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但是,你的灵魂还记得,所以你会不快乐。
童年的你,是唯一知道你本来面貌的人。我画《绝对小孩》,就是希望大家回到童年,重新感受一下你刚刚出生时的世界,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梦想是什么。
《绝对小孩》
朱德庸著
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磨铁图书,2007-5
今天,当我遭遇无解的事情,只能从我小时候的线头去寻找答案。有孩子之后,我又和他一起,重新经历了一遍童年。这个过程,有时候会给你力量和快乐,有时候也会伤害你,让你重新感受到童年时的无助和恐惧,让你变得软弱,拖你的后腿。
当然,你也会知道,你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你了,你可以反抗。借由这种迟到的反抗,你反而治愈了童年。
所以,我一直都鼓励大家想办法回到童年,重新跟自己的童年建立连接。要知道,你和童年的你的关系是完全私密的。只有你能跟童年的自己交流,而任何人、任何心理医师都无法做到。这种交流非常珍贵,大家都不应该放弃尝试,它会帮助你完成自我整理。
对我来说,以后很难再从外界获得滋养自己的养分,外界已经越来越没有这些东西了。我只能回到小时候,回到以前的台北,跟自己的过去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