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美国近40年的社会反思记录,你会发现,每一年都有人在批评社会、痛斥不公现象,哀叹堕落、怀念不同时期的“黄金岁月”,总之各种针砭时弊,让“不明真相的群众”觉得这个国家马上要乱了,民主马上要破产了,政权马上要垮台了,经济马上要大衰退了……当然,今年尤其多,但不一定会创下纪录。
人们反思的文体多样,有一些甚至不太容易看出所指,或许是有点春秋笔法吧,但又像是以批判时代之弊为由,浇自己心中块垒之意。
其中我很喜欢的一位叫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与其说他是专栏作家,不如说他常常是打着专栏作家之名的徒步大佬、徒步写作者。是的,他是一位将深度行走与写作结合的专栏作家。
虽然他不断地批判美国社会的现状,但他内心仍然留有一块净土。他说,美国仍然有一些令人惊叹的优点:我们的野生空间。美国约有40%的土地是公共土地——这得归功于我们的先辈——而且我们还没有把它搞砸(尽管气候变化相关的火灾危及了它)。
他在徒步荒野这方面,实在是太“老鸟”了,而且他带着家人,尤其是女儿连续多年做长途高难度、简装备徒步,单就媒体圈而言,目前能与其比肩的人并不多。
媒体圈之外,这种行走主题的经典就多了。谢丽尔·斯特雷德(Cheryl Strayed)《涉足荒野》(Wild: From Lost to Found on the Pacific Crest Trail),可能是近十年来最具影响力的荒野行走 memoir。在人生最低谷(母亲去世、婚姻破裂、沉迷毒品)时,26岁、毫无经验的斯特雷德踏上了长达1100英里的太平洋屋脊步道(PCT)独自徒步之旅,通过身体极致的痛苦寻求心灵治愈,引发了全球范围的徒步热潮,当然也鼓励了克里斯托夫。
另外,还有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的《林中漫步》(A Walk in the Woods: Rediscovering America on the Appalachian Trail)。
与斯特雷德的沉重不同,布莱森的书充满了英式幽默和诙谐自嘲。他中年时与一位久未联系的老友搭档,尝试挑战著名的阿巴拉契亚小径。这本书更像一部“喜剧公路片”,在描述自然之美与徒步艰辛的同时,穿插了大量关于历史、生态、轶事的趣闻,可读性极强。
与他们相比,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的文章轻盈很多,也更当下。
我收集了他近年来专门记录徒步的几篇文章,跨度10年。
我想起读过的书中,中国古人若身处浊世,胸中块垒难消,往往拂衣而去,遁入青岫苍崖之间。宦海浮沉皆作过眼云烟,唯见孤松接翠霭,听流泉漱玉音。至今我们还能从《高山流水》琴韵里,听见伯牙碎琴的孤愤;在《富春山居图》的笔意间,窥见黄公望与天地精神往来。
美国历史上也有这种寄情山水的方式,超越了简单的遁世,升华为一种将个人命运与天地永恒相融合的哲学姿态。但是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的活法,处于二者之间:一半入世(写时事评论),一半出世(写徒步文章),倒也很现实主义。
另外,关于荒野的话题,我此前也写过当中国小镇中年走进美国荒野,实在是旁观者之言,如今读来终觉浅了。
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Nicholas Kristof),《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普利策奖获得者。他一生中见过太多残酷史:达尔富尔的种族灭绝,战火中的孩子,暴行背后的冷漠与荒诞。久而久之,他在写回忆录时,甚至把自己诊断为轻度PTSD。
有些人会选择心理医生,或靠药物稳定自己的状态,克里斯托夫却选择了另一种药方:背上一个轻便背包,走进荒野。他希望借由风吹散内心阴影,借由流星治愈疲惫。他把这种方式称为“荒野疗法”。
2014年:起点
2014年夏天,他带着十几岁的女儿,走上了俄勒冈州的太平洋屋脊步道(PCT)。那是一段145英里的路程,从沙漠到高山,蚊虫、烈日、雷声、雨水……全都迎面扑来。
路上,他的女儿一边抓着额头,一边半哭半笑地喊着:“爸爸!我刚刚数了一下,额头上有49个蚊子包!”
痛苦和荒诞,混合成一种特别的亲密感。他想起自己15岁时第一次背上巨大的金属框架背包走上这条路,和一个朋友一起,结果被大雪拦住,不得不放弃。40年过去,装备从笨重变成轻便,导航从模糊的地图变成 iPhone上的应用,荒野本身没有变:还是水泡、烈日和冰雪,还是星空下的宁静。
“在这里,亿万富翁和出租车司机都能躺在5美元的塑料布下,看着同一片星空。”他写道。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荒野带给人们的不是艰难,而是平等。
他崇尚超轻背包旅行,通常意味着背包重量不超过10磅(约4.5公斤),不包括食物和水。这意味着不用带炉子或帐篷,只带一块小防水布以防下雨。这种简朴真是太棒了:“风雨交加、冰雹猛烈地拍打着我的防水布,却无法进入,而我却躺在睡袋里,干爽温暖地度过山间暴风雨,这感觉真是太刺激了。”
2018年:两代人
那次经历没有结束,而是一个开始。2018年夏天,他和女儿终于完成了全程2650英里的PCT。从墨西哥到加拿大,用了整整六年。
他们在不同的夏天接力走下去,走过流星下的夜晚,走过草甸里盛开的野花,也走过脚趾甲掉落、被雨雪浇透、与美洲狮狭路相逢的时刻。
“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育儿之事。”他后来写下这样的话。
女儿从14岁走到20岁,父亲从中年走向更深的中年。那些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彼此和荒野的日子,成为他们记忆中共同的财富。一路上,他们遇到了CEO、护士、建筑工人和学生,没有任何常见的评判身份的因素。每个人都浑身散发着臭味。
女儿喜欢在山顶上倒立,父亲则谨慎地观察着是否出现体温过低的症状。有一次,女儿问他:“爸爸,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失温了?”正是种种人生边缘的体验,让他们真正地在一起,既让人心紧,又令人羡慕。
荒野带来的不是逃避,而是一次必要的心灵休养。他把荒野视为思考的地方,逃离手机和编辑,只与亲人联系,感受浩瀚的宇宙和缓慢的地质时间,感受它的震撼和谦卑,逃离阶级隔阂,净化人类的挫败感和政治毒害,袒露灵魂,重新充电。
2023–2024年:庇护
几年后,他继续和家人走上新的步道:华盛顿州的太平洋西北步道,俄勒冈州胡德山的环山小径,甚至全家一起沿着俄勒冈海岸徒步。每次走出去,都像是重新整理世界的方式。
如果说现代生活的很大一部分体现在人们在屏幕上的行为上——在X上发动无节制且肤浅的攻击,那么荒野则提供了一剂解药。它深刻,它持久,它抚慰人心。
他甚至说:“X的反义词就是荒野。”
社交媒体上的争吵、攻击与喧嚣,在山川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在他眼中,真正的庙宇,不是石头砌成的墙,而是高山草甸、流星夜空、冰川雕刻过的河谷。他称赞荒野是“上帝最初的圣殿”。在这里,每个人都能感到自己是渺小的,正因渺小,才会心怀敬畏。
胡德山的环线,他和妻子谢丽尔几乎每年都会走一次。他写道:
“我们像牛仔一样露营,没有帐篷——如果看起来要下雨,我们就搭一块小防水布——看着流星入睡。然后,我们伴着第一缕橙色的阳光起床:日出就像咖啡因一样。我们收起睡袋,开始徒步旅行,没有任何计划或安排。累了就休息吃点东西。口渴了就停在一条湍急的小溪边,用融化的雪水灌满水瓶。黄昏时分,我们找了一块平地,铺开睡袋。”
第二天早晨,在第一缕橙色的阳光里醒来。那一夜属于他们,第二夜属于别的徒步者,第三夜或许就属于大脚怪。
荒野的民主感,不在于口号,在于这样细节里的流转。
2025年:顿悟
去年,他带着全家去了瓦洛厄山脉。那是一条模糊到几乎称不上是“路”的高山小径,孩子们兴奋地怂恿父母跟上,他们翻过雪水汇成的溪流,走过羽扇豆和画笔花点缀的草甸,最后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停下来。
夜幕降临,他们铺开睡袋。星空在头顶张扬,流星不时划过。他们祈祷不要下雨,然后慢慢睡去。
那一夜,他特别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开出的处方,就是“荒野疗法”。报道过太多屠杀和暴行的他,在冰川和群山面前,终于找回了一点内心的安定。
“群山在我们之前存在,在我们之后仍然存在。”这种对比,既让人谦卑,更让人心安。
回顾历史,美国最初的模式是将几乎所有土地私有化,因此一项分析显示,目前纽约州只有约15%的土地为公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新纳入联邦的州,在罗斯福等的倡导下,国家公园和森林相继建成,州和市也划出了更多土地。
如今,俄勒冈州、加利福尼亚州、爱达荷州和内华达州等州的大部分土地归公众所有。阿拉斯加州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大约85%的土地被划归公共利益所有。
他不禁设想,如果换作在如今这个精打细算的时代分配土地,美国或许会做出不同选择,比如把原始土地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或许还会连同山川河流的冠名权一起卖出去。或许变成“马斯克山”,平民们或许只能站在围栏外,在亿万富翁的游乐场里,若有所思地聊着冰川的故事。
或许这样会更有效率。私人土地所有者或许比政府更能控制森林火灾。但对国家来说,这真是个损失。
与此同时,他心里的忧虑仍未解决:公共土地正在被侵蚀。联邦资金削减,垃圾桶无人清理,厕所污秽不堪,甚至优塞美蒂这样的标志性公园都受到了影响。气候变化让森林火灾加剧,灭火资金却被削减。保护荒野,不只是保护风景线,更是保护属于所有人的精神家园。
总结
读下来,从2014到2025,克里斯托夫的徒步文章串起了一条长长的线,其间贯穿着几个主题:
荒野是真正民主的。
美国人在很多问题上存在分歧,但他希望能够就尊重这一自然遗产的重要性达成共识,并认识到这是他们能拥有的最民主的空间。在这条路上,没有头等舱或经济舱;任何人都可以享受亿万富翁买不起的露营地。除了灰熊,没有人能利用你的权力——这是需要保护和捍卫的伟大遗产。
荒野是有疗愈性的。
战争和新闻留给人的心理创伤,在流星和雪水里得以抚平。
荒野对亲子关系是一种特殊的发生场合。克里斯托夫6年走过2650英里,与其说是他的行走史,毋宁说是他与女儿共同的成年礼。
荒野具有超越性。
17世纪哲学家巴鲁克·斯宾诺莎认为上帝与自然本是一体,或许在宗教活动日渐式微的时代,一些人或许能在自然中找到另一种更崇高的力量,并从中获得启迪。如同宗教一样,荒野也教会我们谦逊和耐心(蚊子当然也是如此)。荒野让我们安分守己,让我们平静下来,抚慰我们的灵魂。如同祈祷或冥想,漫步荒野,让我们有机会抽离尘世,反思自我,自我修正。
在政治的混乱、新闻的喧嚣、生活的焦虑中,克里斯托夫给出的建议一直简单到令人吃惊:
去远足吧。
哪怕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走2650英里的 PCT,只有一条离家最近的林间小径,也足以让我们暂时放下手机,抬起头,看一眼天光和树影——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荒野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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