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底”的常州队，终于赢了一次
自从一颗小行星撞向地球，恐龙最终灭绝，人类成为地球霸主以来，常州队在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下称“苏超”）终于踢进了一个球。
2025年8月16日晚，“苏超”第九轮比赛开赛，常州队对阵镇江队。再有4分钟，常州队就要再次迎来零进球的结局了。这时，常州队11号球员赵连平抓住机会，用脚弓轻轻将球踢进镇江队大门。
这一次，没有越位、没有犯规，在常州市奥体中心40292双眼睛的注视下，LED大屏上的数字变成1∶0。
@受访者供图
当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常州队的球迷站在原地，他们在等待英雄，那是另一群普通人。
常州这座城市，等待这个“苏超”进球，已经等了98天，经历了夏秋两个季节、8轮比赛，700多分钟的尝试。
@江苏卫视
央视体育说，一场比赛拿下3个纪录：进一球、赢一场、排名上升一位！还有，常州不是十三妹了。
江苏卫视说，看常州那激动的样子，像是夺冠了。
常州的市委书记、市长专门为球员、教练员送花表示祝贺。
太不容易了。从初夏到立秋，这支“苏超”赛事中最业余的球队，曾持续一球未进，反倒因此把常州推成中国最具流量的城市。
过去，常州在人们心里是“江苏省GDP前五名”“城里有座恐龙乐园”，但在这个夏天，它变成了“江苏省十三妹”变成“吊州、巾州、丨州……川”。
可是，谁又喜欢失败呢？哪怕是不断拿失败做梗的常州人，内心中都有一股压抑不住的不甘。
不久前，我抵达常州。那时，常州队刚以0∶4的比分败给南京队。附近的保安、工人、超市老板都记得，常州市奥体中心大雨如注，下出了一种宿命的感觉。
人们告诉我，常州队里有老师、有银行经理，有企业职工，唯独没有职业球员。奥体中心的工人说，因为知道胜算小，赛前调试LED大屏的人把常州队的比分索性调到8，大家遥望着大屏幕，就想提前感受一下胜利，过过眼瘾。
现在，胜利终于来到了。未来这支队伍会赢多少场比赛，或许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2025年初秋的一天，一群普通人在家乡最大的绿茵场上，踢进一个球，度过了快乐的一晚。
“常州发布”视频号下面最热的一条评论写道：“今晚无数人流泪……无数平凡人准备为生活的理想再出发，躺平的奋起，麻木的激动，衰老的突然年轻，悲观的继续前行，灰暗世界突然有了光……”
以下是我在常州看到的，普通如你我的常州人等待奇迹的故事。
这故事，从一个关于恐龙的问题开始。
序·“我们就是想造一个梦”
坐在对面的常进球眼神恳切地问我：“你相信我们的恐龙是活的吧？”
常进球是个化名，表达一种态度。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是江苏常州中华恐龙园（下称“恐龙园”）的工作人员。
简单寒暄后，她开始严肃地向我科普关于常州人如何从小孵化恐龙蛋的问题。
她从“常州人家家户户养恐龙”讲到“常州人骑恐龙上班上学”“恐龙园是如何在实验室分析恐龙的基因并复活恐龙的”，以及不久前“一只三角龙在奥体中心的跑道上被气晕了过去……”
坐在26摄氏度的空调房里，我感觉头脑发烫。
我来常州，是想找到那支在“苏超”赛场上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的“网红球队”的，然后我站在了恐龙园里。
如果我不相信恐龙园里的恐龙是活的，那她为何问我？
如果我相信，那《侏罗纪公园》算什么，纪录片吗？
见我面露难色，常进球咧着嘴笑：“我们就是想造一个梦。”
“恐龙晕过去了”
6月21日晚，常进球的手机被记者“打爆”，大家关切地问：“小恐龙角角怎么样了？”
“晕过去了，已经没事了。”她答道。
这天，常州作为主场，承接了“苏超”的第五轮比赛，对阵南京队，地点选在当地最大的场馆奥体中心。
这是大事，场馆里所有动静都是谈资。
附近超市老板据“线人”提供可靠消息称，为了彩排，光开场的歌曲就播放了200多遍。“毕竟这么大的比赛，不能播一半出问题，你说是吧？”
6月21日，常州队主场对战南京队，现场观赛人数达36712人。大雨里，大大小小的恐龙在跑道上溜达，小的被抱在怀里，大的驮着人走，这是常州的最高礼遇。
“20多只恐龙都派出去了，家里一条都没留！”
“平时最多也只派两只去出差。”
比赛90分钟，常州队以0∶4又败给了南京队。
赛后，恐龙们再次登场，有的追着人跑，有的狂乱舞蹈，一只小恐龙原地跺着小碎步，很快倒地不起，直到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抬出去。
角角。@受访者 供图
站着进，躺着出，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天亮之后，那只小恐龙变成新晋网红，满城人尽皆知“它叫角角，被气晕在雨里”。
网友开起玩笑：“没想到三十六计，常州选了侏罗纪，但他们忘了有龙则‘零’！”
恐龙园被流量眷顾始于端午节。那一次，常州队败于扬州队，常州市文旅局履行承诺，市内40家A级景区对扬州游客免费。政策一出，恐龙园高层表态：“接住流量，也要做好口碑。”最终，恐龙园3天内涌入10余万人，其中半数来自扬州。
以前恐龙园要半年时间打磨的文创产品，现在统统加快流程。由于球场成绩不佳，常州队被调侃为“江苏十三妹”，于是“恐龙妹妹”横空出世，上线之后就卖出去1万件。
在网络笑话里，这座城市的名字从“常州”“吊州”“巾州”“丨州”，再变成“川”。
输比赛、掉笔画、上热搜，一套独属于常州的流量魔法横空出世，难以模仿，无法超越。5场输掉的球赛，把常州一举托举成江苏乃至中国的顶流城市。
7月6日晚，常州队0∶0踢平淮安队，常州队获得赛季首分，观赛席的球迷们在庆祝。@刘瀚琳 图
从今年2月起，《常州日报》记者吕亦菲开始跟踪报道“苏超”球赛和准备过程，她见证着一群失意的男人如何带火了一座城市。
5月31日，当常州队0∶1不敌扬州队，吕亦菲站在常州队更衣室外，里面鸦雀无声。“通常大家会在更衣室里说话、换衣服，总有动静传出，那一天很安静。”
10多分钟后，更衣室的门打开，球员们低着头、背着包向外走。后来她听说，屋里有人在流泪。
常州队是“江苏十三太保”中最让人无可奈何的队伍。队员平均28岁，比其他队平均年长4岁至5岁，他们体能差、抽筋率高、失误多，有时还在状况外，对方球员倒地抽筋，常州队员顾志强原地帮忙按腿。被记者问到原因，他憨厚地说出心里话：“因为比赛第一……不是不是，友谊第一。”
我去常州时，5场比赛下来，球队一球未进。反常的是，当球员走向观赛席致意，球迷都兴奋得像迎接冠军凯旋：“辛苦了！”“太牛了！”
常州球迷到现场给常州队加油。@受访者 供图
普通人的夏天
球迷有自己的助威团，他们是气氛担当。
按照分工，球迷被分为“战斗队”和“非战斗队”。相比“非战斗队”，“战斗队”都是助威团里最活跃的人，也要承担更多任务。
老刘是“战斗一队”的队员，90分钟赛程，他得全程站立，在观众席举着4公斤左右的铁杆摇旗、唱歌。
讲述的过程中，老刘突然唱起来：“我们并肩战斗在这里，一起为了胜利而努力。”
他说，每次完赛，“战斗队”球迷的嗓子都是哑的，“但作为20年老球迷，我的基本功比较好”。
老刘从初中开始看足球比赛。在他心里，年轻就是潮湿的夏夜，凌晨2点的球赛，还有一台怕吵醒父母所以永远不敢放出声的电视机。“作为一个江苏球迷，我心里的球瘾已经憋了5年。”
2019年，30岁的老刘随着球迷协会从江苏“远征”到广州，看了江苏苏宁足球俱乐部对阵广州恒大足球俱乐部的比赛，这也是他跟随助威团走得最远的地方。
2年后，江苏苏宁队改名为江苏队，改名第二个月，苏宁集团由于经济原因解散了江苏队。老刘回头发现，当初坐火车去广州，是他最后一次在现场看江苏队踢球。现在，球赛踢到了家门口，老刘不能不去。
2024年12月，常州市体育局发布了一则《征战城市联赛！常州市足球队公开招募球员》，里面写着：“如果你热爱足球、热爱常州，并且具备一定足球基础，欢迎报名加入常州市足球队。”
体育局从报名名单中选出35人，虽然球员们都有足球基础，却也是“苏超”赛事里最业余的一支队。
球员年龄最小的19岁，最大的34岁，除了前国脚黄紫昌，没有人是职业球员，他们有人是企业职员、有人是老师，有人是客户经理……
鉴于伤病等原因，黄紫昌还被安排在替补席。前5场比赛结束，常州一球未进，球迷跑去黄紫昌的社交媒体评论区召唤他：“尊敬的黄紫昌同志，见字如面，不扯了，赶紧归队，我们要疯了！”
训练第一件事就是减肥。前锋张睿瘦了10公斤，他在建筑公司工作，上午看孩子，下午上班，天黑之后再饿着肚子训练。
王海宁瘦了5公斤，西装穿在他身上直晃荡。他是银行小微贷款部的一名客户经理，崇拜C罗。小时候，他会跑去同学家，用手机对着电脑把C罗进球的片段翻拍下来，回家再一遍遍回味。现在加入常州队，有人叫他“金融街C罗”。在接受吕亦菲采访的间隙，有客户给王海宁发来消息，“王经理，先进一个球吧”。
队长秦一帆瘦出了下颌线。他曾离职业球员的梦想很近，2018年，他所在的上海申梵俱乐部主席被曝因涉嫌非法集资被捕。那时，俱乐部出现欠薪并宣布队员无限期放假。秦一帆突然无球可踢，于是回到家乡，教小孩子们踢球。
8月16日晚，常州球迷们在现场为球队助威。@受访者 供图
在常州队的总教练樊毅眼里：“比赛肯定都想赢，但我更想让他们实现以前的理想。”
这支队伍里的很多球员，都是樊毅从小带到大的。
从小学练到高中毕业，不少人是当年常州市青少年足球队队员。在十几岁的年纪，他们有人拿过2010年江苏省第十七届运动会青少年部男子丙组足球比赛冠军，还有2014年的江苏省“省长杯”青少年校园足球联赛总冠军。
10年过去，队里有10个人已经变成父亲。相较年轻的职业球员，他们体能下滑明显，只能吊着一口气跑满全场。6月21日和南京队的那场对峙，比赛开场72分钟，两队已拉开了4粒球的分差，面对专业性更强的南京队，翻盘几无可能。
比赛倒计时10分钟，球员体能接近极限。常州队4次发起冲锋，猛攻球门，只可惜越位、擦框……直到终场哨声响起，他们离进球都只差一点点。作为主教练之一的恽铮悲伤地跪倒在雨里。
6月21日，江苏常州，常州队不敌南京队，常州队主教练之一恽铮跪倒在雨中。（@受访者 供图）
那天，赛事解说员说，他在常州队球员的身上看到了普通人的人生，“很难，却始终在拼。倾其所有、拼尽全力，过得也并不尽如人意，但你就不过了吗？5场都负，但足球比赛还要继续。不管对手是谁，我们只要踏上这个场地，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取胜。”
一座城市，做一个梦
“进一个球”，成了一座城市的梦想。
在常州奥体中心，有一块写着“东哈·东北街边烧烤”的金黄色广告牌格外显眼，这是对南京队的那场比赛中，唯一一家个体工商户赞助商。
烧烤摊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用3年时间，在这座城市安了家，有了自己的烧烤店。
老板娘张敬宇是个东北姑娘，她说：“最初我们连店面都没有，借着隔壁面条店的灯光，在地上支起一个80厘米长的烤炉，卖烤鸡架。面条店什么时候关灯，我们就什么时候收摊。”
客人吃完了鸡架总会留下些建议，夫妻俩照着他们的建议租了店面。生意越来越好，小烤炉变成二层烧烤店。
“常州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在这扎根，我们想为这儿做点什么。”张敬宇对我说，看到“苏超”征集赞助商，她就打电话报名，赞助了10万块钱。“我们的外甥女现在是常州市的体操运动员，我们知道运动员有多不容易。”
赢球后，常州对球迷庆祝 @受访者供图
烧烤店挤满客人，夫妻俩没时间去球赛现场，每天忙到半夜打烊，睁开眼再继续串串。
他们在店里新添了两台电视。夜幕降临，大家守在电视机前一起看球赛、吃烧烤。
“苏超”越来越出圈，冠名商蜂拥而至。关于如何帮常州队进一球，他们贡献了一些荒诞不经的想法，“踢红了眼”的常州在改进和改正之间，选择了——改名。
7月2日，江苏淹城野生动物世界官方发布改名公告。这份公告全称是《关于采纳淘宝闪购建议景区正式更名的公告》，其中提到，最近在全网各平台的账号都收到了来自常州队冠名商淘宝闪购的疯狂私信，建议其在“苏超”比赛期间更名，为常州队加油鼓劲。“经过公司研究决定，即日起至‘苏超’常州队赛程结束，江苏淹城野生动物世界推广名正式变更为‘常州赢球野生动物世界’。”
常州队想进球的事儿还漂洋过海，传进80岁的“传奇教练”米卢耳朵里，他曾是中国国足主教练，曾带领国足成功闯进世界杯。7月4日，他发了一条加油视频：“我给常州队的观众提个建议，球队没有你们的支持是不行的，你们的支持就像东风一样，会带着球队一直往前走。”
不要说观众，为了能赢球，整座城市都“抽象”到了家。他们把胜利的渴望贴在自家“门帘上”。出了常州站，LED电子大屏上除了广告标语，右下角赫然写着“编辑：想进球”“审核：要进球”“发布：一定进球”。
“常州的梗不少，眼下最火的就是‘人人都想当南哥，个个都爱十三妹’。”对于玩梗，常州市市长态度豁达。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他笑着说，这既体现了大家在赛事中争第一的劲头，也展现了对暂未取得成绩球队的包容，这正是此次球赛对足球精神的最佳诠释。
7月6日，常州队迎来第六场比赛，对阵淮安队。这一次，老刘又穿上红色的“战袍”，扛起他2米长的旗杆，随大伙儿坐上了球迷专列“出征”淮安。他站在第一排，后面的球迷搭着彼此的肩膀站成一排排人墙，喊着：“继续战斗！”
比赛第87分钟，常州队队员传中，淮安队门将出击，但未能阻止足球入网。常州队进球。场外教练和替补球员当即从座位上弹跳起来，34岁的常州队球员张龙则冲进球门高高举起那粒球跑向绿茵场，像举着一座奖杯。只是裁判判罚常州队员犯规在先，进球最终被判无效。
这场比赛，双方以0∶0战平。此前5战皆负的常州队收获了首个“苏超”积分。
球场里的人越来越少，球员们照例走向常州队助威团，他们第六次抬头看向观众席。
吕亦菲说：“比了这么多场，他们终于笑了一回。”
老刘却哭了，他扭过头，发现其他人也在抹眼泪。
晚上10点多，常州队员和球迷们一起坐上了回家的专列。列车晃晃荡荡，在夜色里，朝着常州驶去。球迷把腼腆的球员团团围住，吕亦菲听球迷助威团总负责人小天哥说，那天他来来回回领着不同年纪的孩子，穿过10节车厢，就为了找球员们拍张合影。
到我这篇稿子写完，夏天结束，常州队还没有进球。只是，常州的球迷们依然在沸腾。大家各抒胸臆，分工不同。老刘会反复回看比赛现场，“从这个角度看，我挥的旗最高”。江苏网友“momo”线上还在为常州的笔划据理力争，“别再叫‘川’了，现在是州，这对我们很重要”。
来自恐龙园的常进球说，就在常州队获得第一个积分的时刻，恐龙园发布了新品“恐龙DD”。
再进恐龙园，小恐龙角角已经变成网红，它被孩子们团团围住。
有孩子问“驯龙师”：“这是真恐龙吗？”
她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呀！”
● 参考资料：常州市新闻传媒中心、上观新闻、中吴网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作者：刘瀚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