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知的深水区,乔姆斯基的观点极具影响力。他提出意识黑洞这一概念,仿佛在茫茫认知海域中撕开一道神秘的裂口,让我们开始思索意识的深邃奥秘。时空消亡则如同一把利刃,刺破了我们对时空的固有认知,引发对存在本质的重新审视。而语言先天论更是如灯塔般照亮了认知的航道,强调语言并非后天习得,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三者相互交织,如同深邃海洋中的漩涡,将我们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认知境界,让我们对人类的意识、时空和语言有了全新的、更深刻的理解。
意识是否注定是科学无法触及的黑洞?人工智能的发展能否跨越深度学习的极限,迈向真正的思维与理解?而在物理学前沿,一种激进的新观点正不断浮现:如果时空并非宇宙的基本构件,那么我们对现实、心灵乃至语言的理解是否都建立在即将崩解的框架之上?
语言学中的“语法”概念如今被广泛借用至游戏、叙事与思维模式中,这种术语的泛化究竟揭示了认知的共性,还是暴露出我们理解力的边界?与此同时,先天数学结构的存在与否,也在挑战我们对人类心智可塑性与普遍性的假设。
现代语言学奠基人、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
(Noam Chomsky)曾接受过一场堪称经典的线上对谈,回答了来自多位顶尖学者如约夏·巴赫(Joscha Bach)、卡尔·弗里斯顿(Karl Friston)、与唐纳德·霍夫曼(Donald Hoffman)、阿维·勒布(Avi Loeb)、蒂姆·莫德林(Tim Maudlin)及菲利普·高夫(Philip Goff)等人的深度提问。围绕认知科学的根本问题、时空观的哲学冲击、语言与数学的先天结构、意识理论的路径选择,以及术语泛化所引发的思维反思等主题,乔姆斯基分享了他的最新看法。接下来,请随我们一道,进入这场关于认知深水区的探索。
诺姆·乔姆斯基 Noam Chomsky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荣誉教授,语言学家、哲学家、认知科学家
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乔姆斯基提出了生成语法理论,认为人类大脑中存在先天的语言习得机制,这一理论彻底改变了语言学的研究方向。他的著作《句法结构》(1957年)标志着现代语言学的诞生。乔姆斯基的研究不仅在语言学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还推动了认知科学、心理学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他因在语言学和认知科学领域的卓越贡献,获得了多项荣誉,包括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文理科学院院士等。
问题清单:
▪认知科学中最关键的未解之谜
▪深度学习是否可达类人智能?
▪构建具人类水平智能系统是否需要“意识”?
▪对意识本质的哲学立场:可知或神秘?
▪有意识机器之间是否能“对话”?
▪时空如果不是基本存在,对心身问题有何影响?
▪有意识AI是否会发展出超越人类语言的独立社会?
▪普遍语法与“新归纳之谜”的历史渊源
▪语言意义的两种可能结构:基础概念vs.关系网络
▪“语义成立而语法崩溃”是否可能?
▪人类是否具备先天数学概念?
▪泛心论是否更符合简洁性原则?
▪泛化的语言学“语法”概念,是否对应了神经心理学共性?
一、认知科学与智能本质
约夏·巴赫Joscha Bach
德国认知科学家和人工智能研究员,现任Liquid AI公司人工智能战略家
巴赫博士的研究专注于认知架构、情感与动机模型以及人工通用智能(AGI)。他是MicroPsi认知架构的主要开发者,该架构通过模拟人类情感和认知过程,推动了人工智能的发展。他的著作《合成智能原理》(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探讨了智能的本质。巴赫还获得了2015年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Templeton奖,表彰他在人工智能哲学方面的贡献。
约夏·巴赫:认知科学中最关键的未解之谜是什么?近五年您对AI的认知有何更新?
乔姆斯基:判定“最关键未解问题”的标准有很多种。对一线科学家而言,最关键的问题通常处于认知边界——那些你略有头绪、已有研究路径但尚未真正解决的难题。按这个标准,每个领域都存在无穷无尽的未解之谜,具体问题取决于你的研究方向,外人可能难以理解这些问题的意义。我想,你真正指向的是那些影响深远的根本性问题——能引发重大突破的谜题。这类问题也不少,但此刻我想到最关键的是“自愿行为的本质问题”。
几年前,顶尖研究者埃米利奥·比齐(Emilio Bizzi)和罗伯托·雅米安(Roberto Jamian)在Daedalus: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期刊发表了一篇权威综述*。他们梳理了学界对此问题的已有发现与未解之处,并在文末提到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我们已掌握操纵木偶的提线(指行为执行的神经机制),但无论如何实验——无论是神经层面还是其他层面——我们完全无法解释幕后的‘操纵者(puppeteer)’是谁。比如,我此刻决定抬起手指而非不动,或选择用这个答案而非那个答案回应问题,驱动这些选择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这是个影响深远的难题,我认为它完全未被解决。
*Bizzi,Emilio,and Robert Ajemian."A hard scientific quest:Understanding voluntary movements." Daedalus 144.1(2015):83-95.
当然,许多科学家觉得答案已经明朗——认为这无非是复杂物理定律决定的。他们称之为“复杂到无法处理的结构性现象”。可这种观点在我看来是空洞且不可验证的。如果这种解释能让你安心,没问题。但它实际并未解答任何问题。所以我认为,这仍是一个彻底的未解之谜。
关于AI的认知,基本上没有更新。原因很简单:过去五年AI的发展,与我对智能本质的理解毫无关联。AI确实在许多领域进步了,但这些进展碰不到我关心的核心问题。举个例子:深度学习近期在蛋白质折叠等重大科学难题上取得突破,这些成果本身很有价值——但其所用方法根本不触及AI的本质。至少在我深耕的语言学领域,我不认为存在任何突破性进展。
▷图1: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基于GPT系统大模型构建,是OpenAI采用“从人类反馈中强化学习”训练方式,ChatGPT的本质是提高人脑对各种信息资料进行收集、整理、计算、分析等能力的智能工具,是为人脑“观念建构”提供丰富、精准的方案、图式等资料或条件等的工具体系。图源:arxiv.org/abs/2212.09597
现在有很多被媒体热捧的所谓“成就”,但只要深入审视——比如GPT系列(图1)、Lambda这类模型——就会发现它们本质上空空如也。这些成果证明了什么?无非是些把几台超级计算机砸向50TB的数据后扒出来的表层规律,再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就唬得人们以为程序在干正事。在我看来毫无趣味。
尤其是,这些程序连解释智能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真正的科学解释必须回答两件事——“现象为何这样”以及更根本的“现象为何不那样”。
打个比方:假如我在物理学会宣布自己有个伟大理论,能囊括所有已知未知的自然定律,且理论极其简洁——“一切皆有可能”(Anything goes)——你觉得能拿奖吗?当然不能!因为它根本解释不了“为何现象不是其他形态”。
而这正是当下所有AI系统都在干的事!它们处理“违背语言基本法则的胡说八道”时,和处理真实语言效果一样好甚至更优——这恰好证明:无论它们在做什么,都与人类语言认知的真相无关。在我看来,我所熟悉的所有系统都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没有什么成功是令人惊讶的。
至于实用的成就?确实有。像被我用来克服听力障碍依赖的实时转录软件,就是项伟大发明,但它丝毫没能揭示人类理解句子的机制。这些成就既不让我惊讶,也不足以更新我的认知——它们只是把某些功能提升了十三倍的实用技术罢了。
约夏·巴赫:当前深度学习路径,能否通过扩展优化达到类人智能;抑或需彻底放弃现有框架,从头构建新范式?
乔姆斯基:不,我认为深度学习与心智运作模式毫无关系。它当然极具实用性——蕴含大量精深的数学成果和重要技术突破——但这一切针对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系统,而非心智本质。其核心缺陷正如我前面所述,现有模型根本无法区分“心智如何运作”与“心智如何不运作”。
若一个系统连最基础的判别能力都不具备,那它根本未触及心智运作机制的核心解释。以我深耕的语言学为例:GPT系列等系统在处理“真实语料”和“胡言乱语”时表现得同样出色。这与那个“物理学会上大放厥词”的例子如出一辙:号称“能解释万物”的理论,从语言的定义角度来看,其实未能揭示任何语言的本质。
约夏·巴赫:对于人类水平的学习、思考与创造的系统的构建,意识是否是其关键?
乔姆斯基:某种程度来说,意识确实是人类学习、思考与创造过程中的组成部分——但可能并非主导部分。无论是所谓的学习、思考或创造,我们绝大部分的心智活动都处于意识无法触及的层面。有巨量的认知活动,在我们完全意识不到且无法意识到的领域运行,而意识会零星介入其中某些环节。因此,任何试图复现人类思维方式的系统,必然需要引入意识要素。
但当我们说“人类水平”时,问题就变得复杂了。这预设了一个前提:何为“人类水平”?若无法明确定义该标准,此问题便无从解答。据我所知,“人类水平”目前仅能模糊描述为“人类特有方式”。理论上,“人类水平”理应涵盖那些通过非人类途径却达到同等效果的系统,但这又要求我们精准“这一水平”所具有的特征。而这一点,我至今未见任何有效界定。
约夏·巴赫:您是否仍属“神秘主义”阵营——认为人类永远无法理解意识本质?
乔姆斯基:首先澄清:我从不认为“人类永远无法理解”。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对心智与意识的理解已取得相当成果。当然,也存在众多悬置已久的问题,有些连站得住脚的假说都尚未形成。
正如我引用比齐(Emilio Bizzi)、阿杰米恩(Robert Ajemian)与明斯基(Marvin L.Minsky)研究时提出的核心诘问:“某些认知难题,究竟是人类可解的谜题,还是超越了我们固有的认知边界?”这得回到一个前置问题:人类究竟是普通生物体,还是超越生物范畴的存在?
我的立场是前者。若承认人类属于生物体,其认知能力必有与生俱来的边界——就像视觉范围受限于波长,认知范围受限于神经机制的本质属性。
比如,大鼠在实验中经由研究人员训练,可破解多种迷宫,但面对“素数迷宫”(需在素数岔路口右转)则彻底失效,这是因为素数概念天然超出啮齿类动物的认知阈限。又比如,我家后院里住着的沙漠蚂蚁,它们的大脑很小,但却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认知能力,比如导航能力。人类或可凭仪器模拟,但永远无法像蚂蚁那般感知路径,这即是我们的生物性认知牢笼。
▷Robert Leighton
如果人类确实是普通生物体,意识研究的终极命题便会浮现:对“自愿行为”(或其他意识特征)的解释本身,是否已超出人类认知能力的范畴?这是必须通过实证解答的科学问题。阿杰米恩等杰出学者正致力探索此领域,尽管尚未突破,但我们无从判定这是因难题本身超出人类认知极限。答案尚未可知。
卡尔·弗里斯顿Karl Friston
伦敦大学学院神经学学院教授,现任维康信托基金会神经影像中心科学主任
长期致力于脑成像技术与认知机制研究。作为预测编码理论先驱,他发明的统计参数映射(SPM)、体素形态测量法(VBM)和动态因果建模(DCM)等技术成为神经科学领域标准工具。其提出的自由能原理与预测加工框架,试图构建认知科学的统一理论,相关成果影响覆盖人工智能、精神病学等多个领域。弗里斯顿是当今被引用次数最多的科学家之一,2016年在Semantic Scholar列出的十大最具影响力的神经科学家排名中位列第一。
卡尔·弗里斯顿:如果将“对话”定义为,通过问答消除对世界或彼此的认知不确定性,那么机器(即有意识的造物)能否实现彼此间或与人类的“对话”?为此是否需要共享相同的表现型(phenotype)与经验?
乔姆斯基:既然提到“有意识造物”,我们不妨先看自然界的实例。树木便是现成的有意识的自然造物!它们通过化学信号互动,共享某种基于进化史的共同叙事——这恰是由于它们拥有相似表现型与生存经验。但讨论“机器对话”时需牢记,当我们谈论“机器”时,我们指的不是物理对象,而是程序。
▷图2:左,艾伦·图灵(1912-1954),英国计算机科学家、数学家,“计算机科学之父”、“人工智能之父”。右,艾伦·图灵的著名论文《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开创了当代人工智能领域。
艾伦·图灵(Alan M.Turing)在1950年发表了一篇著名的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机器能思考吗?”(Can machines think?),他本意指的是“是否存在思考的程序?”而由于“思考”的概念不够清晰,他又提出了另一个近似概念“模仿游戏”(imitation game)。所以,当我们问机器这些有感知能力的人造物是否会相互交流时,我们实际上是在问,是否存在可以相互交互的程序?
我认为是存在的。为什么会不存在呢?树木可以做到。我们可以构建一个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程序。它们必须共享某种共同点,否则将无法交互。它们确实有经验,它们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具有相同类型的表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之间会有一些共同之处,所以在我看来,就我的理解而言,我可能遗漏了一些东西。在我看来,剩下的问题则是,我们可以构建能够提出并回答问题的程序吗?
设想中的“消除不确定性”对程序而言纯属伪命题,因为程序本身没有关于世界的确定性的概念。使用这些程序的人可能会发现,它们确实解决了一些关于世界的不确定性,就像蛋白质折叠程序确实解决了一些关于世界的不确定性一样。或者,比如说一个定理证明程序,它使用蛮力来证明定理,从公理开始,从最短到最长,遍历所有可能,只要是个定理最终就能得到一个证明。这确实可以消减与数学相关的不确定性,但这种认知仅限于人类,而程序对此一无所知。
二、时空与物理学的认知革命
唐纳德·霍夫曼 Donald Hoffman
美国认知心理学家和科普作家,现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认知科学教授
霍夫曼运用数学模型和心理物理实验研究意识、视觉感知和进化心理学。他的研究课题包括面部吸引力、形状识别、运动和颜色感知、感知的演化以及身心问题。他合著了两本技术书籍:《观察者力学:感知的形式理论》提出了一种意识理论及其与物理学的关系;《汽车照明与人类视觉》将视觉科学应用于汽车照明。他的著作《视觉智能:我们如何创造我们所见》向广大读者介绍了现代视觉感知科学。
唐纳德·霍夫曼:若接受时空并非基本存在,这会对身心问题(mind-body problem)有何哲学启示?
乔姆斯基:我有一个建议,大家不要探讨身心问题,因为这类问题根本不存在。
当然,身心问题曾经存在过,笛卡尔对此进行了经典的阐述。笛卡尔在其《哲学原理》(物理学部分)中声称,他能够解释世界的各个方面,包括人类的大部分属性。而他所遵循的正是当时所谓的机械哲学——“哲学本身就意味着科学”。
▷图3:解决身心问题的不同方法。身心问题是一个传统的哲学问题,讨论心灵与物质之间的关系,探讨心灵如何透过身体,与外在世界进行互动,相互影响。
机械科学,是从伽利略到牛顿都秉持的科学基本概念,其基本概念是世界是被构建出的复杂结构。当时的欧洲,技艺精湛的工匠创造了各种结果精妙的物体如齿轮、杠杆等,它们表现出类似于人类或其他动物的能力。因此,笛卡尔错误地认为,他的物理理论可以解释这个框架内的几乎所有自然现象。
但这在奎因(Quine)等科学家看来是根本行不通的。牛顿试图用术语解释一切(事实上这也是他早期的贡献之一),他发现有些事物确实无法用机械论来解释,例如语言。人类在日常交流和思考中,能够构建前所未有的思维表达,这些表达适用于特定情况,但并非由情况引起。这显然是人类行为的正常属性,却不属于机械科学的范畴。
▷Hollow Bones-Bandcamp
因此,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基本理论——思维实体(res cogitans)和精神实体(thinking substance)。而“这两种实体是如何相互关联的?”这一身心问题也由此衍生。但这个问题也被牛顿解决了,他提出一个大胆的发现:笛卡尔意义上的物体,以及任何类似于早期现代科学意义上的物理实体,其实并不存在——这个结果在牛顿本人看来也是“离经叛道的,任何具有科学常识的人都无法接受它”,为此他用尽余生试图去证明。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牛顿发表了他那句著名的言论:他“并未提出任何假设”,只是提供一个数学理论,而不是物理理论。
后来,牛顿的观点得到了他的同代人比如惠更斯、莱布尼茨的关注、理解和认同。随着时间的推移,牛顿的数学理论最终被接受了,科学家们对这个理论以及它所描述的内容是否可理解失去了兴趣。这个问题消失了,身心问题也随之消失了。
身体的概念,最佳的莫过于约翰·洛克(John Locke)所提出的:有机物质具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属性,比如行动以及无接触的相互作用,因此它也可能具有思考之类的属性。他把这一概念置于神学背景下,我们暂且不谈。
▷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是英国启蒙时代的著名哲学家,被誉为“自由主义之父”。他主张经验主义认识论,认为人的知识来源于经验,心灵如同“白板”,所有观念都来自后天感知。在政治领域,洛克提出自然权利理论,强调生命、自由和财产是不可剥夺的权利,政府的合法性源于人民的同意。他还倡导社会契约论,认为人民有权推翻违背契约的政府。他的思想对启蒙运动、美国独立革命和法国大革命产生了深远影响,奠定了现代自由主义和民主制度的基础。
18世纪,“思考物质”(thinking matter)产生了广泛的探讨:物质的哪些属性导致了思考?这些物质位于哪里?到底是什么构成了世界?这些问题我们至今仍几乎没有答案。所以,我不认为,身心问题有了牛顿之外的其他定义,至少在经典意义上。
阿维·勒布Avi Loeb
以色列裔美国理论物理学家,致力于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研究
勒布现为哈佛大学教授,自2007年起担任哈佛大学天体物理中心理论与计算研究所所长。他是“伽利略计划”负责人,致力于搜寻外星技术证据。2017年提出星际物体“奥陌陌”(Oumuamua)可能为外星科技产物,2023年其团队在太平洋发现疑似太阳系外物质,同年参与墨西哥听证会展示外星遗骸研究。他主张外星文明可能通过高维空间旅行,并推测外星AI可能与地球AI存在联系。
阿维·勒布:假设我们开发出有自主意识、能相互交互的AI系统,它们会发展出自己的亲属关系,比人类语言更先进、无法被人理解的语言,甚至建立自己的人工智能系统社会吗?
乔姆斯基:探讨此问题的前提,是厘清何为“有自主意识的AI系统”。若将“自主意识”定义为“能响应环境刺激、根据情境调整行动、且能与其他个体互动的系统”,那么存在许多具有感知能力的系统。人类、动物、甚至树木都算得上:森林中树木会传递化学信号,根据邻树的状态调整生长模式,这难道不正是某种意义上的“自主意识”?可树木既未发展亲属制度,更未创造语言。
所以问题关键在于:AI系统与自然系统的本质区别何在?所谓AI系统,无非是计算机可执行的理论体系编就的程序。那么,我们实际在问:人类能否创造出“有意识的理论”(sentient theories)?这又绕回老问题:完整的意识理论是否在人类认知能力范围之内发展出来?如果我们承认自己仅是普通生物体而非天使,答案可能是“能”也可能是“不能”——正如蚂蚁永远解不开素数迷宫。出于这些原因,我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探究这个问题。
三、语言与数学的先天之网
蒂姆·莫德林Tim Maudlin
纽约大学教授,美国科学哲学家
专注于物理学基础、形而上学和逻辑学研究。他同时是基础问题研究所(Foundational Questions Institute)的成员,并创立并领导约翰·贝尔物理学基础研究所(John Bell Institute for the Foundations of Physics)。
蒂姆·莫德林:古德曼“新归纳之谜”(Goodman's New Riddle of Induction)认为,自然语言须存在某种先验约束才可被习得。您提出普遍语法理论时是否受到他的启发?若属实,您仍认为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是表达该约束的正确方式吗?
乔姆斯基:古德曼谜题是在提问何种谓词(predicates)具有可投射性(projectable),能用于构建定律式陈述并预测未来。
他著名的“绿蓝悖论”(grue)便是一例:
谓词“绿蓝性”(grue),被定义为在时间t之前代表“绿色”,而在t后代表“绿蓝色”,然后以此来观察祖母绿宝石(emerald)。我们可能对“绿蓝色”有不同的判断,表现为对时间t的预测有所不同。
古德曼据此揭示:green具有自然投射性(projectable),因其独立于时间条件描述本质特性;而grue因依赖人为设定的时间节点丧失此特性,成为无法确证的伪类律假说。
在古德曼推导此理论那段时期,我刚好是他的学生,但这段渊源与普遍语法毫无关系。坦白说,我从未完全认同他对可投射性差异的论证。
▷图4:左,纳尔逊·古德曼(1906-1988)在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发现“绿蓝悖论”。右,古德曼提出一个新的颜色词“绿蓝”(green-blue,grue)。
我也熟知古德曼著作中论及的休谟(Hume)的归纳难题(古德曼的诠释略失精准)——归纳的有效性根植于动物本能,即人类凭本能直觉选择特定谓词进行归纳推理。是的,我认为这是进行归纳的唯一答案。然而,普遍语法无需依赖此洞见。
五十年代主流语言学家如布鲁姆菲尔德(Bloomfield)主张“语言习得是训练与习惯的产物”,哲学界亦持类似观点。但当观察真实语言获得过程(以婴儿与黑猩猩对比为例),这些理论即刻瓦解。真实的语言习得,与休谟所说的基于动物本能的语言习得,截然不同。婴儿凭借先天能力从零散语料中高效习得语言,而同样语料对黑猩猩仅仅成为噪音。此差异必归于某种“动物本能”或者“先天能力”。既然承认此先天能力存在,建构其理论便是理性必然——“普遍语法”即此理论的代称。这如同呼吸般基础的逻辑:若你接受人类婴儿与黑猩猩存在先天差异(事实如此),便只能如此推论。至于“是否正确”?我实难设想替代方案。
蒂姆·莫德林:字典中每个词都由其他词定义,这似乎意味着:要么存在无需定义的基础概念(如语言公理),要么词义本质上是词语间的关系网络。是否仅有这两种可能?
乔姆斯基:首先要厘清:是人类自然语言,还是人为建构的形式化系统(如元数学或量子力学理论)?两者答案截然不同。
在人为建构的形式化系统中,确需基础概念作为定义根基。元数学如是,物理学形式化体系亦如是。这种情境下,语言公理的存在成立。
但对于人类自然语言?此问题根本不成立!因为字典中的词本就没有定义。翻开最详尽的牛津词典,其中所谓“定义”实为暗示性解释。它提供线索,诱使你调动与生俱来的语言直觉去猜测词义——真正完成理解的是人脑,字典几乎毫无贡献。
不妨用实例点明:即便尝试定义最简词汇如“书”、“桌”、“河”、“猫”——其意义网络都复杂得惊人。更深刻的是,婴儿未经体验即能习得这些词义,其习得效率远超经验范畴(实验研究可证)。这引向更深难题:人类究竟如何构建基础词义?答案尚未揭晓。
回到核心,日常词汇根本不存在定义,定义仅适用于人为构建的技术术语。例如当学者引入“张量”(tensor)这类术语时,其定义才随之确立。自然语言则完全不同:生活中自然习得的词汇(即非技术术语)毫无定义可言。它们通过复杂网络相互关联。尽管某些词可能更具基础性,但绝无证据表明存在有限公理集,能够像形式系统般支撑整个语言体系。
补充一个我们如何使用词项(Lexical items)有关的有趣工作,单词其实不是真正的正确单位,而是最小的语义项目。学界存在两种理论解释人类如何运用最小语义单位(简称为“单词”):
一种是主流词库模型(standard theory),即主张人脑存储具体词汇构成心理词库,理解语句时从中提取调用。
另一种是纽约大学神经语言学家亚历克·莫兰特(Alec Marantz)提出的莫兰特生成规则说(alternative theory),我们储存的不是单词而是单词规则,且这与这个单词是否存于词库中无关。其神经科学与心理语言学等证据表明,存储实体实为生成规则本身。
因此,可能存在一个单词如“blik”,它不存在于词库中,但其处理机制与真实词汇完全相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科学问题。
亚历克·马兰茨Alec Marantz
纽约大学(NYU)语言学和心理学系教授,纽约大学格罗斯曼神经科学研究所成员
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语言的神经基础,尤其是语言处理和生成的神经机制。他还研究形态学(morphology)和句法学(syntax)如何在大脑中实现。Marantz教授的主要观点之一是关于语言的“替代理论”(Alternative Theory),这一理论挑战了传统的语言学观点,认为语言的形态学和句法结构可能并非完全由语言输入决定,而是大脑在语言处理过程中主动构建的。他通过脑成像技术(如MEG和fMRI)研究语言的神经基础,试图揭示语言生成和理解的神经机制。
亚历克·马兰茨:像“Colorless ideas that swim furiously”这样的句子证明了这类表述,句法结构的合理性可与语义荒诞性并行不悖。那么在排除成语惯用语后,是否可能存在语义成立却语法崩溃的情况?这种现象能在数学物理领域发生吗?
乔姆斯基:数学史上这类反例不胜枚举,无数定义模糊的数学陈述却曾发挥重大意义。就拿算术或几何来说,它们在基本概念尚未明确的情况下,就研究了数千年且卓有成效。而实际上,“算术”的基本概念,直到19世纪60年代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良好定义,这是由戴德金(Dedeck)和皮亚诺(Peana)给出的;几何学直到1900年左右由希尔伯特(Hilbert)才得以形式化。在此之前,它们一直被有效地使用着;直到形式化之后,它们才得以明确。
一个著名的例子是极限的概念。17世纪,牛顿和莱布尼茨的微积分就是基于一些直观的极限概念。事实上,在数学史上一直存在一场关于“牛顿的证明是否在零的使用上存在”含糊不清的争论。在一行中,牛顿用“0”表示零;而在另一行中,他用“0”表示尽可能小的数,因为他没有极限理论。关于这一点,一直存在长期的争论。
据数学史记载,似乎当时英国数学家努力试图厘清这些概念,而实际上直到19世纪中叶才真正完成。欧洲大陆的数学家基本上对此置之不理。高斯、欧拉以及其他伟大的数学家们,他们基于定义模糊的概念发展了大部分经典分析学,而英国数学家们大多受阻,因为他们没有清晰的概念。所以,当然,你可以想象到这样的情况。实际上,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诺曼·怀尔德伯格 Norman Wildberger
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数学教授
他用“quadrance”(平方距离)和“spread”(角度的正弦平方)替代传统三角学中的距离和角度,避免使用无理数,使几何问题的解决更加代数化和逻辑简洁。
诺曼·怀尔德伯格:是否存在语言学证据,能证实人类具有普遍(或近乎普遍)的先天数学概念(innate mathematical notions)?若“概念”措辞不当,应如何有效框定此问题?
乔姆斯基:当然。算术知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曾是达尔文和华莱士之间一场著名辩论的主题。他们都认为算术知识是普遍存在的,尽管它显然不可能是通过自然选择形成的。华莱士提出在进化过程中存在某种新的力量在起作用。达尔文不愿意接受这一观点。显然,算术知识一定是先天的。根本无法通过学习得知整数是无穷无尽的。
有理由相信,算术能力可能与语言能力有着相同的起源。最简单的语言会有一个单一的词汇项和一个最简单的规则——内部合并,这会产生后继函数和加法的基础。某种诞生了人类独有的递归枚举能力的大脑重组,为语言和算术提供了共同的基础。
而数学就是另一回事了。克罗内克有一句著名的评论,说上帝创造了自然数,而人类创造了其余的数学,这可以理解为算术是先天的,而人类的创造力(不管那是什么)创造了集合论以及其后的数学。
四、行为主义陷阱与意识新径
菲利普·高夫Philip Goff
英国泛心论哲学家,杜伦大学哲学教授
主要研究兴趣为心灵哲学、意识哲学以及实在本质的问题。具体来说,他关注的是意识如何成为科学世界观的一部分。他主张泛心论(Panpsychism),即认为意识是宇宙的基本且普遍存在的特征,而不仅仅是复杂生物大脑的产物。Goff认为,泛心论是解决心身问题(mind-body problem)的最佳途径,因为它避免了物理主义(physicalism)和二元论(dualism)所面临的困境。
菲利普·高夫:罗素认为,物理学仅揭示物质行为,却未触及其内在本质。既然关于物质内在本质的唯一信息是,大脑中的物质具有意识属性(experimental),那么大脑之外的物质要么同样具有意识本质(即泛心论),要么具备全然未知的神秘属性。而基于简洁性原则,泛心论显然应是更优解。您如何看待这一论证?
乔姆斯基:简洁性需视理论框架与证据尺度而定。所以,让我们接受当代哲学中普遍接受的基本框架,这个问题正是在这个框架中产生的。
让我们先审视此问题的预设根基——大卫·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对意识的“简单问题”与“困难问题”的划分。例如,“观看夕阳是何体验”是一个“困难问题”,而简单问题则是“哪些神经学、遗传学或其他特性参与了对夕阳的意识形成?”
但我始终质疑此划分的合理性。倘若问我此刻所见夕阳的具体体验,我能描绘细微至“左上角红晕唤起愉悦感”的神经反应;但若抽象追问“观夕阳的普遍体验”,我无法想象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当一个问题没有一个可公式化的答案,它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而只是一种疑问形式的语言表达。正如追问“事物为何发生”,这是疑问形式,却并无真实问题,因为根本无法构想有效的答案。
所以,这个困难问题并不存在。而我们需要面临的是一个简单问题:当我意识清醒地观看夕阳时,脑内发生了什么?
对此可有两种回应:泛心论断言,万物有灵;取消论声称,意识纯属幻觉。但我预见第三条路径:意识是人类与高等动物的特定属性,而非我眼前这张木桌的固有特质。那么,认为意识仅存于人类与动物而非木桌的理论,是否不如泛心论简洁?
我要强调的是,简洁性完全取决于我们掌握的证据维度。设想未来某天,我们真正破解了所谓“简单问题”的谜底,假设我们发现了构成意识瞬间的神经生物学属性,解析了相关的遗传编码机制,明确了无意识心理活动的运作方式,最终成功划出人脑与木桌的泾渭。那么,这种综合所有科学发现的理论框架,必将成为最简洁的解释。
而泛心论将在这种知识图景下彻底丧失其简洁性优势。泛心论在无证据前提下预设:基本粒子具意识属性。而当前所有证据均表明,意识仅与物质世界的特定组织结构绑定。因此,理论简洁性永远取决于你要解释的对象范围。当我们基于“简单问题”研究的突破获得全维度证据时,我坚信存在着远比泛心论简洁的理论路径。
菲利普·高夫:人们谈论叙述和故事的语法或电子游戏的语法,比如玩家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常见比喻和模式,几乎在每款电子游戏中都被广泛使用。这种泛化的“语法”与语言学中的语法概念是徒具形似,还是存在共通的神经心理学基础?“语法”概念的边界究竟何在?
乔姆斯基:没有明确的答案。我们可以将术语扩展到更广泛的用途,比如“星星的语言”。这不是武断的,但没有明确的原则。“语法”这个术语,如果没有任何隐喻的延伸,它本身就太不精确了,不能用于学习语言。所以它被赋予了一个技术意义,就像在科学中一般所做的那样。
作者后记
编译完这场与乔姆斯基的对话,感触最深的是他对当前AI发展路径的冷静审视。他犀利地指出,像GPT这类模型只是庞大的统计引擎,能从海量数据中抓取关联性,却无法触及人类认知的核心——它们无法解释“行为为何如此而非他样”,甚至处理胡言乱语时也显得“得心应手”,这恰恰暴露了其与真正智能的本质距离。他更提醒我们,人类作为生物体,其认知能力存在天然边界(就像蚂蚁无法理解素数),这为意识等终极问题的可解性蒙上了一层阴影。
编译中也留下不少疑问:乔姆斯基提到的“自愿行为”背后那个神秘的“操纵者”究竟是什么?普遍语法理论在解释语言习得上的边界又在哪里?霍夫曼的“时空消亡”观点又该如何深刻影响我们对意识的理解?这些问题远未尘埃落定。若想深入了解这些前沿议题,乔姆斯基的经典著作《句法结构》(Syntactic Structures)仍是理解其语言学思想的基石。这场对话像一束探照灯光,照亮了认知科学深水区中那些庞大而待解的谜团。
为保证阅读体验,本文对听稿进行了适当地编辑。原对话指路:https://youtu.be/GxZp6890hQ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