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压的孩子,其背后可能隐藏着几代人的痛苦。当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不公平的对待、过度的压力或精神上的创伤,这种痛苦并非仅仅局限于他们自身。从孩子的父母开始,他们会因孩子的遭遇而痛心疾首,心中充满愧疚与无奈。而这种痛苦还会延续至孩子的下一代,他们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承袭了先辈们的创伤,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受到影响,如性格的缺陷、人际交往的障碍等。这种代代相传的痛苦,如同一根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整个家族,难以轻易摆脱。
一个月前,“9岁围棋天才少年坠亡”相关新闻引发热议。不少人将男孩坠楼的原因和家庭暴力联系起来。
更具体确切的事实还在调查之中。这起悲剧事件刺痛公众神经,重新审视家长对孩子的暴力问题。
根据相关媒体报道描述,九岁围棋男孩的父亲从小支持他学习围棋,但施加于身体的暴力行为却也如影随形。在许多家庭中,暴力与关怀常常共存。
部分家长依然相信“棍棒教育”的力量。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打是亲骂是爱”……这些老话某种程度上将暴力、管教和爱之间的关系模糊化。
今天,新一代父母已经开始困惑:管教孩子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打是亲骂是爱”可能会带来哪些被忽视的严重后果?
也有许多成长于体罚教育的孩子,成人后依然痛苦:被打大的我,是不是不值得被爱?
今天,我们邀请到心理咨询师、伦敦大学学院(UCL)儿童青少年精神分析心理治疗博士候选人严艺家一起聊聊“被打大的童年”。
前提是父母有足够的心理空间
简单心理:我们该如何重新理解“打孩子”这件事?为什么需要在立法层面重新去讨论“打孩子”的边界?
严艺家:我写过一篇文章说为什么“打孩子手心”也是不行的。虽然“打手心”在强度上是低的,但在方式上依旧在宣告:你的身体可以由我来处置。
在立法层面重新定义“打孩子”这件事,至少需要在社会文化层面达到两个基本共识。第一个是孩子的自主权确认,我们中国文化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子附属于父母,是父母的延伸。
所以,怎么处置ta是父母的权利,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中国文化下的主流观点,甚至会认为打孩子属于“家事”而非“家暴”的范畴。如果养育者依旧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处置孩子,那么儿童保护问题可能很难找到合适的出路。
第二点共识不只是孩子,和每个自然人有关。那就是我的身体谁说了算,我的身体在多大程度上是由我来决定的。如果说它是可以由我来决定的,我决定的范围有多大,我从几岁可以开始决定我身体的权利。
简单心理:关于九岁围棋少年坠楼的事件,记者采访了朱氏老家的人。有位老乡蛮诚恳地说,当孩子油盐不进的时候,会动用手段体罚孩子。他们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爱之深责之切”这些老话还是有道理的。当家长觉得走投无路,不打不行的时候,要怎么办呢?
严艺家:我注意到媒体报道中还有个细节:在杭州的棋院,很多人默认打孩子这件事情是可以的。但我也问过一些朋友,大家公认“打孩子”这件事情接受不了。
这里的差异或许和父母对于养育的认知有关,和父母所在的阶层有关。如果家长没有机会接触到多种养育资源,没有机会了解怎样善待孩子,他每天工作非常疲惫,累个半死,这时候孩子跟他耍脾气,打一顿是不是最短平快的选择?
很多人觉得,打孩子,我挺心疼的。可是,就像这位泉州老乡说的,“我不知道,除了打孩子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至少得体验过“别的方式”。
尽管我对于“打孩子”深恶痛绝,但是我对因为没办法才去打孩子的家长并非恨之入骨。可能有多重因素导致家长根本不知道在那一刻除了打之外,还能干什么。养育孩子,有一个前提是父母本身有足够的心理空间。
简单心理:在你的工作经历中,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例子?
严艺家:很多年前,我和同事遇到一个从南亚国家移民过来的家庭。我们发现这个孩子可能在家中长期被打。很多国家的文化都默认“打小孩”是合理的。即使在英美国家,虽然有完整的保护条例,但偷偷动过手的人绝对不少。
当我们发现孩子被打,即使只是在练琴的时候打了手心,也得上报。讨论之后,督导决定:尽管打孩子在英国违法,但我们不能忽视文化差异带来的影响。并且,如果我们这次上报,他们可能会再也无法信任专业人士,再也不会带着孩子回到心理治疗。
最后,我们决定对家长进行心理教育,明确告诉他这件事在英国是违法的,如果再发生,肯定要上报。与此同时会花更多精力去讨论,究竟除了“打”之外,还可以如何管教孩子。
简单心理:从立法层面重新讨论“打孩子”的边界,可以给儿童保护带来哪些好处?
严艺家:立法对于解决家庭暴力问题是重要的。法律的约束,可以让刚才提到的这个家庭在下次打孩子之前停下来。
当然,也会有很多人说:如果哪一天国家真的立法,“打”的边界在哪里?这确实涉及诸多因素。
刚开始在英国做儿童相关的心理治疗工作时,我看到儿童安全培训中有一道题:“如果你经过一个咨询室,看到门虚掩着,你的同事跪在地上在给孩子系鞋带,但是他的手放在孩子脚上。你要做什么?”标准答案是:“第一时间上报到所在心理治疗中心的安全主管”。
又比如,如果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一个孩子说他要去上厕所,哪怕年纪再小的孩子,心理治疗师也不可以跟着他一起进入厕所的密闭空间,要等在外面。如果他自己搞不定,得让他的养育者陪着他进去。这些条款是严苛的,甚至会闹出误会,但总好过让孩子不知不觉经受身体边界的侵入。
他们揍的,不一定是眼前真实的你
简单心理:在九岁围棋少年坠楼相关报道的评论区,可以看到很多人在讨论:这个父亲到底爱不爱孩子?这也是很多遭遇家暴的孩子反复自问的问题。经常打孩子的父母,还有可能爱孩子吗?暴力和爱可以同时存在吗?
严艺家:这可能是个吵不完的话题。究竟什么是爱,每个人的定义都不一样。我想说,这也是大部分被揍大的这代孩子必然走到的关卡。问题在于,如何去调和暴力和爱意之间的那一道看上去非常分裂的鸿沟?
我周围不止一次有朋友说,当他自己养育孩子的时候,想要扇孩子一巴掌。这个手扬起来又收回去,他管住了自己。一方面,他很为自己高兴,他终于做到了当年父母没做到的事。但是悲伤随之而来——为什么我可以做到,我的父母却做不到?他很容易得出结论:也许在父母眼里我没那么可爱。
简单心理:真实的情况也是如此吗?
严艺家:真实的情况非常复杂。从精神分析的视角看,父母在揍你的那一刻,他们揍的不一定是眼前真实的你。
比如,一个做不出数学题的孩子,会让父母觉得太蠢了。可能他们从小到大也承受过千百遍“太蠢了”的评价,因此在那一刻,他们真正打的是“过去的自己”——那个让他觉得“已经被羞辱到极致,不想再出现在生活里的弱小孩子”。
当然,眼前这个“搞不定”的孩子也会唤起父母巨大的内疚与无力感,其中的心理维度很可能是多重的。这当中有太多难以言说的部分,它不是表面看到的——爸妈因为不喜欢我才会揍我那样简单。
简单心理:在暴力的创伤传递机制里,可能包含着多重的因果关系?
严艺家:实在有太多线程,我甚至很难用“因果关系”去形容它。
我刚才提到的一个线程是——父母在揍孩子时,真正揍的是讨厌的那一个自己。
另一个线程是,如果父母小时候被揍过,并且对上一代非常忠诚,“揍”也会被传承下来。这种忠诚在告诉我们什么?如果一个人看到上一代的方式不合适,这意味着他要承认一个痛心的现实,那就是:上一代没我想的那么好,没那么爱我。很多人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宁愿相信:上一代打我是因为爱我。
还有一种线程。心理学有个概念叫“向攻击者认同”(identification with the aggressor),用大白话讲是“打不过就成为”。看一部枪战片时,我们会想:换作是我要怎么求生?有人会想,我要伪装成能力占上风、把对方压在地上打的那个阵营的人,才能活下来。
我们常说“Fake it until make it”,很多人到最后真的成为暴力阵营的一部分,忘记自己是装的。无论是在人类社会还是亲密关系当中,这一线程都广泛存在。
从神经科学角度看,也会有很多不同的线程。比如第一代人被揍,导致大脑特定位置中的灰质减少,使得他同情心减少、情感处理能力下降。有了孩子以后,他会带着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大脑去跟孩子相处。
那一部分共情能力的下降,会使得他在跟孩子相处时(使用暴力)。同时,孩子也没有机会从养育中发展出足够的共情能力。
在最小单位,阻止暴力的轮回
简单心理:有一些流传的说法是“你的父母是爱你的,但是他爱的方式不对”、“你的父母管你,因为怕你不成才”。你会怎么看?
严艺家:我们也有很多代代相传的心理结构。前两天刷网络,我看到有个姑娘写自己对待家里宠物的方式。她突然发现:“我跟宠物说话的方式,怎么跟爸爸妈妈一模一样?”。比如“你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了”。
她可能已经在自我养育方面做了很多努力,但是脾气上来的那一刻,“我怎么跟爸妈是一样的?”
我想这就是心理结构,我们伴随它生长。有一句诗叫“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我们从来没有机会走出这座山,怎么可能把它看明白?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站到另一个维度看自己所处的文化结构,不一定是为了批判它,首先要做的是把它看清楚。
当然你会意识到,它非常大,大到代代相传,大到根深蒂固,似乎改变不了。从我自己的角度看,不管是在和个体工作,还是在看文献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无力,甚至觉得人类没救了。但还得工作下去。
最近有个网络新词叫“最小单位”,让我想到自己能够做什么。身为一个治疗师、母亲、朋友、伴侣,我可以在最小单位阻止暴力的轮回,这就是我能做的一些事情吧。我们可以在小家庭、我个人的心智世界中,推行自己认为可以被改良的文化。每个人都有这种选择权。
简单心理:对于大多数从小被打到大的这代人来说,为了阻止创伤的代际传递,至少有哪些课题要去解决?
严艺家:这些年我们总在讨论“重新把自己养育一遍”。大家看书、听播客,在认知层面上做了很多功课。可能谈得还不够多的是,在我们修复心理创伤的过程中,如何更加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
因为我觉得所有的暴力,不管言语上还是肢体层面上的,最终一定落脚于我们的身体。
可以说,所有认为自己需要被重新养育的小伙伴,在身体的层面上,一定在经历某种形式的千疮百孔,不知道怎样在疼痛的时候喊停。一种内化的暴力,使得你不断地滥用身体,在无意识层面上用非常严苛的方式对待自己。
越来越多的实证研究发现,如果我们从身体上下手,也可以倒推回去,从身体到心智去修复。比如瑜伽,我们可以去觉知身体每块肌肉在经历什么。不要去强迫它,慢慢来。它可以帮助我们阻断暴力的轮回。
简单心理:这是十分不容易的。
严艺家:诚实地讲,上面讲的任何一点对个体来说都是困难的。
努力的过程是不容易的,你得直面“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的弱小感。你得面对被暴力对待时,那些非常羞耻、“我的存在就是错的”的感觉,你还要处理很多愤怒。可能我们都在某个点上都体验过暴力,而暴力的影响常常不在理智控制范围之内。
做“斩断创伤的那个人”有多难
简单心理:很多人直到父母去世之后,也未能释怀被家暴的经历。想问下孩子可以如何沟通自己的伤害,如何表达自己的受伤和愤怒等种种复杂的情绪?
严艺家:很多小伙伴会卡在这一关——希望得到父母的道歉,不然的话,我这些苦岂不是白受了?也有一些青少年,他们长期陷在可能周围人看来非常自我伤害的状态里。他们有时候跟我聊:“我要是活得好好的,不就是在告诉我爸妈那么做是对的吗”?
我经常跟小伙伴开玩笑说:“父母的脑子是经历了四五十年形成的,不可能通过45分钟的对话去改变”。人到了中年老年之后,重新认知事情的能力也在下降。如果他能够跟你说声“对不起”,那也是咱们运气好。大部分情况下,很可能你会等不到(那一句道歉)。
简单心理:为什么会这样难呢?
严艺家:某种程度上,我们希望父母能够去到更好的心智世界。这是一个新世界,你可能无意识中想要把父母带走,你知道他们在旧世界里受苦。
但很多时候人不一定会做好的选择,他可能会觉得,尽管那里很苦,但是很熟悉,熟悉就意味着安全。所以他未必有动力跟着你走,甚至有可能对他们而言,去到另一个世界非常害怕。
在另一个世界,有很多小伙伴等着我们,他们和我们一样,穿越了很多心理创伤。但对于父母来说,新世界没有他周围熟悉的人,为什么要迁徙过去呢?
简单心理:所以,一直等待父母道歉可能会成某种禁锢自己的执念?
严艺家:最近有一部新上映的电影是《新·驯龙高手》。我看到驯龙高手驯龙的过程,就是像是一个斩断代际心理创伤的过程——我们能不能允许自己背负起责任,做斩断创伤的那一代?
这么说好像特别英雄主义,甚至听着有些伟大,但要扮演这个角色,心里非常痛苦——可能几代人都在承受的东西,需要在你这里停下来。在这个过程里,很多人说我凭什么自己一个人承受,会带着忿恨甚至无意识地想要拖着父母一起来承担,这在本质上依旧是无法与父母“分离”。
“他们真正缺的是体验”
简单心理:其实,当下的这一代父母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常常会陷入无计可施的困境。怎样去支持他们?
严艺家:我在海外观察到,在英国的一些社区附近有免费的类似儿童乐园的场所。很多家长白天都会在这里陪孩子玩。还有一些心理学系的学生、社会工作者在这里工作。
当他们观察到一些父母在带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可以和对方探讨打骂、强迫孩子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教育方式。有时,他们会跟父母聊天,了解对方的生活轨迹是什么样子。这不是心理治疗,但在某种程度上,会让父母体验到“我是可以被好好倾听的,有人对我温柔而好奇”。
简单心理:这种社区实践为什么是重要的?
严艺家:当这些父母得到支持,孩子也会间接得到支持。我刚才说到,如果你没有吃过一样东西,你怎么把它端出来给孩子呢?
在我看来,这样的社区很大程度上能带给父母新的体验,即“我是可以被这样对待的,我的孩子是可能被这样对待的”。这可以慢慢地帮助他们减少不适当的养育方式,包括家庭暴力。对于暴力行为,社区还能起到看门人的作用。如果一个家庭确实没办法停止打孩子,志愿者可以及时上报。
在国内,我经常看到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遛娃,这也是社区互助的早期形式。在当下,我们还没有较为成熟的社区实践。很多父母都会上网去学习怎样养育孩子。知识越来越多,你去问AI,对方都会告诉你打孩子有什么不好。许多父母打完孩子会后悔。他们在认知上的道理都懂,但在我看来,他们真正缺的是“体验”。
这就对我们科普工作者提出要求:我们不能仅停留在知识的传播,更要让受众有沉浸式的被看见的体验。哪怕只是三分钟的短视频,仍然可以让人有不一样的沉浸式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