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指出“小镇做题家何以成为自己的陌生人”,这一现象引人深思。小镇做题家们凭借努力在学业上取得佳绩,却在进入社会后,常感迷茫与陌生。他们曾以做题为利器,在小镇的狭小天地中脱颖而出,可当面对大城市的复杂与多元,却仿佛迷失了自我。曾经熟悉的生活模式和价值观念不再适用,他们在新环境中挣扎,努力去适应却总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自己成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这背后反映出教育与社会现实的碰撞及个体在转型中的艰难求索。
谁是陌生人?
“陌生人不仅仅是不认识的人。世界上从来都有无数我们不认识的人。如果不认识的人是遥远的,跟我们没有关系,那么他们并不一定成为一个议题,甚至不会进入我们的意识。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而且这些人可能和我有关,这本身是一个现代现象。”
当“陌生人”从物理空间的陌路者演变为存在意义上的疏离者,这一概念已悄然成为理解现代社会的关键切口。陌生人不再是单纯指涉未曾谋面的他者——在当代中国的社会肌理中,一种更深刻的“陌生化”正在发生:我们与熟人刻意保持距离,与亲密者渐行渐远,最终连自己都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21世纪的陌生化浪潮呈现出双重悖论:技术让世界前所未有地紧密相连,但人际联结的密度却在持续稀释;制度体系给予现代人充分的安全保障,但精神世界的漂泊感愈演愈烈。从“断亲”现象中的代际疏离,到“爱无能”背后的自我怀疑;从都市白领的“周末恐惧症”,到深夜社交媒体的集体性失眠——这些症候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当传统的人际坐标系失效,我们如何在陌生化的洪流中锚定自我?
这种集体性的存在困境,构成了“你好,陌生人”系列跨界对话的思考原点,为深入解析这种时代症候,人类学家项飙老师发起跨越学科疆界的对话实验。有社会学者剖析制度性认同的断裂,也有画家用色彩解构城市人群的精神光谱,还有犯罪心理学家追踪陌生人社会的信任机制……这些多元视角最终凝结成《你好,陌生人》的主体篇章,试图在理论思辨与生活现场的交织中,寻找对抗异化的可能路径。
“小镇做题家”作为新世代的陌生人标本浮现于公共视野。在新书中,项飙老师以这个群体为对象,阐述了他们的精神困境,也浓缩了一代人归属感的撕裂,本文重点围绕“小镇做题家”这个群体解读了他们的陌生人属性,重新理解“陌生人”,以下为原文:
如果说流动人口是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中陌生人的代表,那么“小镇做题家”则是21世纪陌生人的一个典型形象。小镇做题家是2010年代在中国青年中出现的一种普遍的自我意识。小镇做题家是一个具有强烈反思性的自我指称。
一方面,小镇做题家意识到自己是成功者,他们学业优秀,上了大学,落户城市,进入了中产阶层,实现了社会地位的跃升。另一方面,小镇做题家往往在工作和生活里感到无所适从、孤独和迷茫,明明自己通过努力获得了这个位置,却觉得这个位置不是自己的。小镇做题家和流动人口形成鲜明的对比。流动人口是体系(特别是户籍制度和社会保障体系)的陌生人,他们无法从正式体系里获得生存资源,而必须在体系之外闯出一片天地。而小镇做题家是体系的自己人,他们一直受体系的高度认可,从体系里获得保障,在城市里他们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人口,但是小镇做题家却觉得自己不是生活的主人。
小镇做题家往往把自己的陌生感归因于出身背景:来自小城镇的他们没有见过“世面”,教育资源的匮乏造成他们社会和文化资本的缺乏。但是这不能够解释为什么小镇做题家的意识没有在以前出现。村镇出生的人在中国的革命和改革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他们并没有这样的陌生感。相反,小镇背景往往被认为是一个优势。比如我们的对话嘉宾之一、艺术家刘小东,他的小镇背景是他创作和思想的重要灵感来源。而且,在20世纪末,城乡教育条件的差距明显缩小。2000年以后,全国范围的乡村撤点并校让大量的农村孩子进入县城小学,实行住校,他们的学习和娱乐方式和城市孩子没有太大不同。另外,小镇做题家的心态在很多城市出生的年轻人身上也有体现。小镇做题家的意识之所以引起广泛共鸣,正是因为它反映了很多人的心态,而不仅仅是某个群体的独特之处。
小镇做题家的自我陌生化,与其说是他们的特殊背景所致,不如说是他们长期背负的、要摆脱自己的背景的压力使然。不是乡村背景“不饶恕”他们,而是他们切断乡村背景的努力夺去了他们的从容,使他们不再能有力地运用自己的“生活世界”提供的资源。
1990年代的流动人口虽然是城里的陌生人,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老乡关系,他们与老家保持精神上的联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世界;而小镇做题家往往是孤身作战的。小镇做题家从小就被告知:离开你的家乡是你要追求的目标,你应该把自己看作你的环境里的陌生人。他们熟悉城市环境和城市中产的生活方式,对自己的原生环境反而知之甚少。深圳大学的一名本科生在我的一场对话中讲道:
小镇做题家的宿命就是总觉得自己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而且要离开得越远越好,因为在出生的地方都是痛。家看似熟悉,也不熟悉。这一路下来没有跟任何一片土地产生真正的联系。上学期间,就是在一个非常孤立的生活空间,封闭管理。总是犹豫的,觉得不安全、不熟悉。觉得逃离就是我们的使命,这个鬼地方再也不想回来了。觉得生活不受自己的掌控,有一种彻底的无力感。
除了要逃离家乡,小镇做题家也一直生活在简化甚至切断生活关系的状态中。深圳大学的另一名同学在同一次对话中说:
(小时候)课业很繁重,没有什么社会化,父母就把我们抛给学校。生活的经验跟我自己的经历完全是分隔开的。父母在外面做生意的情况我完全不知道。那些不在这些好学校里读书的同龄人的情况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孤立在实际当中……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生活很远,没有办法理解这些人。觉得自己是怪物,也觉得别人是怪物。
小镇做题家的陌生化也可能和他们强烈的自我否定倾向有关。一位参加了“看见最初500米”工作坊的学员虽然本人并不是来自小镇,但是她对自己的勇敢剖析可能讲出了很多年轻人的心声:
父母、老师和自己构造出一个理想的人,这个理想的人非常强大,对自己非常厌恶,但他是假的人,他压抑了“我”这个真的自己,把“我”变成一个空心的人,所以形成无力感,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于这里。所以“我”的斗争真的是一种生死的斗争,就是觉得要不要存在的斗争。因为这个强大的“我”看着自己,是不愿意接纳自己的,自己如果不能够满足世俗的那些成功标准,就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价值,不能被别人接纳。是的,“我”的底层逻辑就是自己不能够接受自己。现在的情况是不好的,“我”是厌恶自己的。我的厌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象,或者厌恶自己的某一种性格,这种厌恶是很具扩散性的,就是觉得本来的自己什么都不好,只有努力的样子才是好的。不仅仅是在工作上、学习上,在颜值上、身体上、体重上都觉得自己不能接受,所以要去健身、参加各种培训班,要学习社交礼仪、学讲话。所以说,所谓“人设”,就是觉得本来的自己不好,需要重新设计一个人。
小镇做题家的陌生感,反映了社会生活“透明不透气”的特征。他们生活的透明性体现在,他们的成长轨迹和成绩符合体系规定的标准和预期,被毫无悬念地认可。他们体会到的不透气,体现在他们无法从容地表现个人的挣扎、犹豫和苦恼。他们获得了“认可”,欠缺的是“认得”。认可是系统根据既定的标准,评价一个人的成果,决定给予奖励还是惩罚。
认得,则是一个主体对另外一个主体的理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绪、考虑、挣扎和历史的看见,它不涉及考验、判断和奖惩。认可是单向的,是系统对个体的判断,追求认可的个体无法对系统产生影响。而认得是双向的。认得必须通过双向的交流来实现;认得给人们带来的尊严感,不来自表扬和奖励,而来自交流过程的真诚性。认得的双向意味着,如果我们不认得别人,我们也不能够感知到别人对我们的认得。这也意味着,我们对自身价值的确认,不只来自别人对我们的认得,其实也来自我们对别人的认得。这是因为,在认得别人的时候,我们要把自己打开,要在唤起自己的经历和情感的过程中去认得别人。认得的“得”,不仅是指对别人有新的理解,也是指自己对自己有新的心得。我们对别人的认得、别人对我们的认得、我们对自己的认得,是浑然一体的。一个人如果只有光鲜透明的成绩,而没有可以述说的经历,那他不能被认得,也很难认得别人。而且,在长年追求认可的过程中,自己变成自己要动员和控制的对象,要压抑自己各种和学业无关的冲动,自己不再认得自己的自然感受,自己成为自己的陌生人。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认可取代了认得,更严重的是,认可成了认得的基础。
“爱是有条件的”——你要证明你值得爱,爱才存在——是不少年轻人从小感到生活沉重的重要原因。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缺乏爱,但是家庭、学校和社会灌输的爱的“条件感”让滋养变成了负担。而获得爱和认得的条件,就是要先获得认可。很多人之所以要牺牲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追求认可,正是因为这是他们获得认得的基础——通过证明我是正常的、成功的,以获得关注、理解和爱。
网名为KK的朋友(26岁,大学毕业后在公务部门工作,最近辞职)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们从小浸淫在一种紧绷的氛围里。在亲情中,要偿还父母的牺牲;在学业或事业中,要把别人挤下去;在婚姻中,要维持伴侣心中的理想形象。似乎每种社会关系都有一套要求,无法达到标准的人,就会失去被倾听与被爱的资格。”在我们的线上交流中,他提到了吴谢宇的案子:“从农村到北大,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他。他没有别的可以抓住的东西,他自己的上进心、努力学习、证明自己,是唯一可以生存的理由。他母亲是证明的对象。他的生命被这样的证明耗尽,杀死母亲是他的终结(无止境地追求认可和认得)。”当认可成为认得的基础,亲情可能变得格外沉重。吴谢宇也许是默尔索的镜中像。默尔索疏离了他的母亲(“我母亲在今天去世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是我们听到的默尔索的第一句话),拒绝社会对他的判断,认为人的存在毫无意义。默尔索在疏离和抵制社会关系的过程中陌生化。吴谢宇依附于母亲、依附于社会,不断得到认可,他在追求认可和获得认可的过程中将自我陌生化。吴谢宇,是我们这个时代悲剧性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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