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原来有众多“大文字”，并非京都独有。在日本的不同地区，都能见到这些壮观的景象。有的“大文字”是在山间点燃巨大的篝火，形成巨大的文字形状，在夜晚的天空下格外醒目，仿佛是大自然与人类艺术的完美结合。这些“大文字”不仅是一种文化符号，更是日本历史和传统的重要体现。它们见证了岁月的变迁，承载着人们的情感与记忆。无论是在宁静的乡村还是繁华的都市附近，这些“大文字”都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让人们感受到日本文化的博大精深。

今年的新年，是在北海道的上富良野町度过的。零点过后，附近公园的山丘上点燃了一个“大”字——除了季节不同，和在京都夏天的五山送火看到的景象竟然差别不大。它被当地人称为“北大文字”，这一年还久违地出现在NHK电视台红白歌会后的全国各地跨年直播中。几十秒钟镜头一闪而过：茫茫雪地之中，一个纵长70米、横宽50米的巨大“大”字正在燃烧，花火随后在天空中炸开，又是截然不同于京都寺院神社的跨年氛围。

北大文字

北海道是明治之后才被开拓的土地。彼时有许多劳动力从本州移居到了此地。移民的规模各不相同，原因也各有不同，一些是因为贫困或灾害而无法继续在原来的土地上生活，一些是为了寻求在新天地的发家致富机会。无论动机如何，在气候和植被都与故乡截然不同的土地上进行开拓，等待他们的都是艰苦的劳动。上富良野町也是他们的移居地之一。于是我猜测，大约是出自当时人们的思乡之情，才有了在遥远北国土地上燃烧“大”字的做法——模仿故乡的风俗，寄托某种感情，是很常见的人类做法。

不过，后来当地人告诉我：“北大文字”的历史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这项跨年活动第一次举办是在1987年的除夕，幕后组织者是当地的商工会青年部，目地是为了振兴城镇经济。那正是仓本聪创作的《来自北国》成为国民电视剧的时候，作为剧中的故事发生地，上富良野町这个冷清偏僻的小城一夜爆火，游客数量像滚雪球一样激增。在这样的背景下，“北大文字”诞生了，确实是在模仿京都大名鼎鼎的五山送火。

既然是“送火”，在日本人的语境中，就不会只有庆贺和热闹这一层肤浅的意思。“北大文字”也不例外。尽管时间相隔甚久，但它自从发起之时，就宣告是“为了缅怀大正15年（1926年）十胜岳喷发所引发的泥石流灾害给上富良野町带来的重大灾难”而举办的仪式。

旨在追思在灾后重建中做出贡献的先人们，并祈愿类似的灾难不再重演——尤其是在积雪的季节，十胜岳不要再次喷发。同时，也寄予了町民们对幸福生活的期盼，以及对建设充满活力的城镇的坚定意志。因此，每一年点燃火把时，都要大声复诵五个祈愿：祈愿町民健康幸福、祈愿十胜岳平安无事、祈愿农业丰收、祈愿商工繁荣、祈愿年轻人齐心协力共同推动城镇发展——为了让祈愿灵验，点燃火把的火源，都是虔诚地从町内的神社取来的“御神火”。

半年后，我走在四国遍路途中，行至高知县境内，意外瞥见一座低矮的小山，山腰上也劈出一个清晰的“大”字。怎么看都像是大文字山。为了一探究竟，我走向山脚，果然看见一块由高知县环境共生课设立的牌子，写有如下介绍文：

五百余年前，前关白一条教房公为避京都战乱，迁往其领地中村，并在当地建设了一座仿效京都的城镇。包括东山、鸭川、祇园等与京都相关的地名，以及以中村御所（现为一条神社）为中心，整齐划分成棋盘状的街道格局，使当时的中村作为土佐国府而繁荣发展。

而这座大文字山的送火仪式，据间崎地区的传说，是由土佐一条家第二代房家为送别祖父兼良与父亲教房的亡灵，同时寄托对典雅京都的思念而开始的。

直到今天，每年旧历盂兰盆节的16日，这项已有五百年历史的传统，仍由间崎地区的居民亲手传承。

一条教房是日本室町时代后期公卿，应仁之乱爆发后，举家迁往土佐国（也就是今天的高知县）避难。其生平履历不在此赘述。但可以提及的是，他不仅自己在土佐确立了生活基础，还带动了不少京都的公家、武士及工匠等也一同前往此地，使京文化得以传入，奠定了今日中村之京都风貌。

一条教房背井离乡时已经45岁，难免常常思念故乡，遂仿照京都进行了城市建设。在今天的四万十市中村镇的中心，仍保留着以一条神社为核心、街道呈棋盘状分布的格局，因而被冠以“土佐的小京都”称号。一条教房去世后，儿子为了纪念父亲和祖父，在当地的十代地山上举行了送火仪式，这就是“土佐的大文字”。

土佐的大文字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但中村的大文字送火仪式至今仍代代流传。山下集落的村民被划分为7组，每年轮值负责。从总共的92户家庭中，每户收集一捆柴，才能让“大”字持续燃烧约40分钟。不足的部分还会向木材加工店采购补充。据说，过去祭典的全部工作都是由男性负责，但近年来由于人手不足，女性也参与了柴薪的堆放作业。在当地人的记忆里，这项活动从未中断过，曾经有一年在大雨中点火不易，但最终也成功点燃。

这项活动深受当地人喜爱，还引发过一次骚动。2018年，有人发表了一份自由研究报告，称“土佐的大文字送火并非拥有500年历史，而是起源于享保时代，至今只有250年历史”。这份报告引用了1990年《高知新闻》上刊登的一则新闻报道：“间崎村西山的山腰处有大文字……享保年间，见善寺僧侣江翁良邑仿效京都东山所建。”原文指出大文字送火是享保年间（1716～1736年）由当时位于现今间崎药师堂附近的见善寺僧人发起。声称“僧侣江翁良邑为何人，目前仍未有定论”，但“所谓‘出自一条公’的说法，可能源于当地人对一条文化的自豪感，是一种‘传承故事’罢了。”

代代相传的信仰遭到质疑，让中村的村民们深感受伤。人们要求市政府相关人员对此作出解释，未果。随后，村民们又自行展开调查，才发现那则异说其实还处于研究阶段，而那篇报导则是报社基于某些传言，擅自撰写发表的。两者都没有可靠的理论依据支撑。村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直到今天，他们也底气十足地向外人道：“土佐的大文字送火，可是比京都的送火还要历史悠久啊。”

短短半年偶遇了两个京都以外大文字，令我好奇起来全日本到底有多少类似的存在。结果还真不少！比较知名的，例如神奈川县箱根町的强罗温泉在8月16日举行的“箱根大文字烧”，最初是在大正时代为了招待前来泡温泉的观光客而开始的，但两年后关东大地震爆发，此后便转变为悼念亡者的送火仪式，由当地的青年会传承至今。就连京都隔壁奈良县，也有始于1960年的“奈良大文字送火”——在高圆山上点燃“大”之前，首先要在春日大社举行神道仪式，随后由奈良县内各寺院僧侣举行佛式慰灵祭，成为一种罕见的“超越宗教和宗派、共同祈愿和平”的祭典形式。

有一条2011年夏天的新闻，内容说当年的8月16日，在岩手县平泉举行了例行的“平泉大文字送火”。这是平泉被列为世界遗产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也是东日本大地震后的第一个夏天。

起初，人们计划使用来自震灾地陆前高田市的薪柴，但由于部分人担心薪柴中可能含有放射性物质，最终决定取消使用。虽然人们对此颇感遗憾，但在当年地送火中，首次尝试加入了来自岩手至宫城沿岸14个市町的木材——这项提议最初来自当地毛越寺的一位檀家，他建议“为了悼念遇难者，不如在大文字中使用灾区的木材”，随后平泉观光协会等团体花了两天时间走访收集这些木材。这一年的平泉大文字之火，寄托着人们希望庄重地送别在突如其来的震灾中罹难者灵魂的深切心意。

“送火”，原本就是一种连接生者与死者的活动。最具代表性的京都五山送火，也是为了将盂兰盆节期间回到故乡的祖先灵魂再次送回彼岸。关于京都五山送火的起源虽不十分明确，但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大约可以追溯到400年前。一种比较可信度比较高的说法是：其原型是应仁之乱后，为了抚慰弥漫在荒废京城中的亡灵怨气而举行的万灯笼仪式。自古以来的日本人便认为火焰具有驱邪与安魂的力量，久而久之，便演变成了盂兰盆节期间的送火仪式。

京都的大文字，送火当天的准备工作

可是，为什么各地山上的送火都要选择“大”字形呢？说法多种多样。如今流传的主要说法中，一种说原本“大”字就是象征星星的形状，可能与佛教中用于驱除恶魔的“五方星”有相通之意。一种说一年四季位置不变的北极星被视为神的化身，而“大”字正是象征北极星的形状，将其点燃在同样不动的山上，可能就是大文字送火的起源。

还有一种说法，是最被京都人深信不疑的：弘法大师空海曾用“大”字形状来布置护摩坛。总之，“大”字似乎具备着某种神力。据说在传统的京都人家，还保留着这样一个习俗：当家中出生男孩时，会在他额头上写一个“大”字，然后带去神社参拜。

京都人深信五山送火和弘法大师有着密切关系

除了大文字山的“大文字”，在京都盂兰盆节的五山送火，还可以看到松崎西山的“妙”字、松崎东山的“法”字、西贺茂船山的“船形”、大北山的“左大文字”以及曼荼罗山的“鸟居形”。无论哪一个都很受欢迎，人们通常会去观看离自家最近的那一个。

不过，我最近才得知，从前其实是在总共十座山上送火。其余几座已经消失的，是市原的“い”、鸣泷的“一”、西山的“竹尖系铃”、北岚的“蛇”、观空寺村的“长刀”等字样或形状。据说，“い”与“一”象征事物的起始，因此被视为吉祥数字；象征成长的竹子和清澈铃声是吉兆之物；蜕皮的蛇是再生的象征；而长刀则有驱邪避灾之意——这些送火无一不蕴含着安抚冤魂、悼念亡者的意味。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经费不足，它们已逐渐消失。

即便是在京都这样历史文化保存良好的世界性千年古都，传统文化的继承也遭遇着种种难题。即便是得以延续至今的“大文字送火”，原本由旧净土寺村的村民代代守护传承，近年来也由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大文字保存会”接手，负责继续保存与传承。

起初是由保存会成员及其男性亲属代代相传，但人手依然不足，进入200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女性以及各种志愿者参与其中——过去京都的许多传统活动，基本上都是由与当地有深厚渊源的居民所组成的保存会来传承的，然而近年来，有超过一半是像这样近年来才搬到当地生活的新居民。也算是在高龄化、少子化和传统文化后继者不足的背景下的一种时代新趋势了。

京都的大文字送火

延续了400年的送火仪式，在京都衍生了不少都市传说。不仅仅是为送别祖先的灵魂，还成为了一种祈福活动。最广为流传的一种：为了点燃灵火而焚烧的护摩木，如果在上面写下“无病息灾”等自己的愿望并进行奉纳，愿望就会实现；又或者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病名奉纳上去，病痛就会痊愈。除了“妙法”这两个字形的山以外，其余四座山的山脚下，都会在送火的当天受理护摩木奉纳，如今在游客之中越来越有人气。

大文字山的护摩木奉纳

有一说，如果将“大”字送火的倒影映入酒杯中并一饮而尽，便可保佑一年无病无灾。又有一说，送火结束后，若将火床中熄灭后的炭（消炭）包入半纸中，再系上水引挂于家门口，可以辟邪与防盗——在大文字山脚下的街区，在商店或民宅的屋檐下，确实常常能看到悬挂着这样的消炭。

由于在几座山里，只有大文字山可以拿到消炭，因此每年“五山送火”次日，便有大批的人们前往大文字山登山。这项活动在京都人之间颇受欢迎，必须在四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爬上山去，这样才有机会捡到大块的消炭——有些人在早上十点赶到，发现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小炭块。

每年8月17日的清晨，站在我家的阳台上，总是能远远眺望到“大”字上涌动的人影。我搬到京都来的十年前，五山送火已经演变成了一项很正式的官方活动。除了奉纳与捡炭之外，未曾有幸见到过大文字山的玩心。但我从《京都新闻》的旧报纸中得知，关于擅自点亮大文字的恶作剧，确实是曾经存在过的：

1972年10月30日晚上9点，大约70名市内的大学生用手电筒点亮了“大”字，持续大约25分钟，以此庆祝他们常去的一家居酒屋开业五周年。

1976年1月26日，为了宣传美国先锋摇滚歌手弗兰克・扎帕在京都的演出，以京都大学生为主的数十名大学生，动员了全京都的租赁店，凑齐了大量探照灯，在大文字山上描绘出了一个“Z”字。几十年后，当初的活动策划人已经年近八旬，还在快乐地回忆道，几天之后，数名穿着羽织袴、身着正式和服的大文字保存会干部前来拜访他，严肃地告诫：“这是宗教仪式，绝不可擅自进行!”

五山送火的周边商品

而最近一次类似的事件，是在2003年9月13日晚上，当时阪神虎队即将迎来时隔18年的职业棒球联赛冠军，其标志性徽章被点亮在大文字山上。

不知道下一次大文字山上再亮起这样充满玩心的火来，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库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