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的大学校园里,有这样一群日益孤单的大学生。他们或许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或许在人际交往中屡屡受挫,渐渐与周围的人拉开了距离。就像那棵独自站立在角落的树,看似孤独却又倔强。连毕业照这么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他们都不想参与其中。那一张张笑脸在镜头前绽放,而他们却仿佛游离在集体之外,内心的孤独在这一刻被放大。他们或许渴望被理解,被接纳,但却不知该如何迈出那一步,只能在孤单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又是一年毕业季。镜头前,有人忙着定格青春;镜头外,有人选择悄然离场。
“真没必要,我跟他们不熟。”
“拍了也不会看,浪费时间。”
“感觉很尴尬,大家平时都不怎么说话。”
近期,一份汇集“不拍毕业照的理由”的表格在网络走红。年轻人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但字里行间透露着相似的情绪:对虚假亲密感的厌倦,对强制性集体活动的抗拒。
(视频“大学生不拍毕业照的理由”)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男生病重全班赶来合拍毕业照”的新闻刷屏。病床前的合影里,青春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它的谢幕。
(微博@封面新闻)
同一个毕业季,两种迥然不同的选择。当“仪式感”成为流行词,最传统的毕业仪式却遭遇冷遇。那些拒绝被定格的年轻人究竟在拒绝什么?那些被定格的瞬间,又将在时光长河中,演绎出怎样的情感涟漪?
在快门声响起或归于沉默的瞬间,我们都在回答同一个问题:在这个解构一切的当下,我们还能为什么而真正聚合。
拒绝:当“我们”的想象坍塌
毕业照本质上是一种集体仪式,一场关于“我们”的视觉宣言。它预设了一个前提:我们曾是、现在是一个有意义的共同体,这段共同经历值得被铭记。然而,对于当下一部分大学生而言,,“我们”这个预设却变得愈发脆弱。
于是,拒绝拍毕业照成为了一种诚实的表态——与其参与一场缺乏真实情感基础的仪式,不如坦然承认彼此间的距离。
在物理空间高度共享的大学环境中,“个人边界”却被推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个年轻人共享着几十平方米的宿舍空间,分享着彼此的作息声响,却各自筑起了隐形的围墙,各自沉入自己的宇宙。耳机是边界,床帘是边界,连刻意避开的目光都成了边界。身体共处一室,灵魂各自巡游。
“边界感是对友谊的最高尊重”“距离是维护关系的最佳准则”……这些流行的社交箴言,正在悄然成为年轻人构建人际关系的新信条。
边界意识的兴起并非偶然。在信息过载、社交媒体无孔不入的时代,个体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打扰”。从群聊的深夜轰炸,到各种集体活动的“被参与”,从社交平台的情感展示压力,到人际关系中无处不在的“情绪劳动”。边界感成为了心理自卫的必要机制,是个体在高密度社交中的理性选择。
社会学家滕尼斯曾区分过两种社会形态:以血缘、地缘为纽带的“共同体”,和以契约、功能为基础的“社会”。理想状态下,传统意义上的大学生活可能更接近前者——宿舍如家庭,班级如部落,同窗如手足,情感在朝夕相处中发酵生长。
而今天的校园关系则正向后者倾斜:功能化、契约化、边界化成为不可阻挡的主流趋势。
“搭子文化”的盛行,正是这种功能化关系的绝佳注脚。饭搭子、学习搭子、游戏搭子、运动搭子,各司其职,不多不少——不越界、不逾矩,提供恰到好处的陪伴,既不缺位,也绝不越位。
(“搭子”文化)
关系被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功能模块,随取随用,干净利落。社会学家齐美尔早在一个世纪前就预言了这种“大都市精神”:人们像原子一样运动,在某个核心中聚集,但对核心之外保持着礼貌的冷漠。
当个体自主性成为最高价值时,任何形式的“被代表”都可能被视为对个人边界的侵犯。传统的集体仪式预设了某种共同身份,而高度个体化的年轻人更愿意为自己的每一次出场和缺席负责。
在这样的背景下,毕业照似乎成为一场注定失败的召唤:它试图用集体仪式的形式,去唤醒已经高度个体化的情感结构。当“我们是一个班级”这个叙事本身就缺乏说服力时,以此为基础的仪式不可避免地显得空洞而勉强。
于是,拒绝毕业拍照就成了一种诚实。与其假装“我们”存在,不如承认各自的独立状态。这是一种新的诚实,也是一种新的孤独。
代价:被抛弃的中间地带
个体边界的坚守看似无懈可击,但硬币总有另一面。每一次理性的拒绝,或许也是某种可能性的提前埋葬。
“后会无期,礼貌互删,祝好”——近年来,“删好友”成为了毕业季的高频词。
(毕业清好友文案小红书@秘密喜欢小狗)
这种行为与拒拍毕业照如出一辙,都指向同一个社会现实:当代年轻人对“中间关系”价值的重新评估与果断舍弃。
所谓“中间关系”,是那些介于核心亲密圈和完全陌生人之间的社交连接——那些既不远到形同路人,也不近到无话不谈的同学、老师、朋友。这些关系像社交光谱上的过渡带,不那么鲜明,却默默填补了人际网络的空白地带。
注意力日益成为稀缺资源,维系关系本身就是一种成本。每一个微信好友都意味着潜在的信息接收、情感回应和社交义务。
于是,中间关系首当其冲成为被“断舍离”的对象。删好友、拒合影,都是对同一种社交逻辑的质疑:为什么要为可能永不再见的人占用有限的社交空间?为什么要维系那些没有实质互动的虚拟连接?
这种质疑背后,是效率至上时代的计算理性在作祟。当每一段关系都被要求产生明确的功能价值,那些模糊的、难以量化的中间关系自然显得“没必要”。
然而,在这种“断舍离”背后,我们或许失去的比想象中更多。
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提出的“弱关系力量”理论告诉我们:恰恰是那些不那么紧密的连接,为我们带来了最意外的机会和视角。强关系给我们安全感,弱关系则给我们可能性。
(社交圈中的强关系与弱关系)
每一段看似“无用”的关系都承载着独特的历史情境和共同记忆。它们像散落在时间里的路标,一起熬夜赶作业的室友,那个在食堂偶遇总会打招呼的同学,那个课堂讨论时观点迥异的同桌——他们像散落在时间里的路标,提醒我们曾经的自己和曾经的选择。
在这种匆忙的告别中,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具体的人际连接,更是一种更为从容的社交方式——允许关系自然流动、不急于定义、也不急于切断的方式。我们失去了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对复杂性的接纳,对可能性的开放。
在“后会无期”的分离湍流中,毫无功利价值的毕业照和中间关系,就像是那些被急流冲走的美好碎片。
但故事还未结束。原子化时代,人类对连接的渴望也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废墟上寻找新的可能。
仪式:在共时性中体验永恒的此刻
当边界成为常态,当分离成为趋势,那些依然选择聚合的瞬间,反而具有了更深层的价值。
仪式让所有人的时间指针指向同一个刻度。在毕业照快门响起的几秒里,所有人的过去被暂时悬置,未来被暂时搁置,我们共同栖居于一个永恒的“现在”。
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面对镜头,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面对青春期的正式结束。这种集体性的时间体验,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复制。
这种同步性暂时消解了“我”与“他们”的界限,让每个人都成为某个更大图景中的一个像素。这不是对个体性的否定,而是对个体孤立状态的短暂救赎。
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指出,集体仪式的核心功能是创造“集体沸腾”——一种超越个体的共同情感体验。
“男生病重全班赶来合拍毕业照”的故事之所以动人心弦,不是因为它展现了完美无瑕的同学情谊,而是因为它让我们看到:当生命的脆弱性突然显现时,那些平时被我们视为“稀松平常”的连接,竟然具有了不可思议的召唤力量。
这种召唤力来自什么?来自一种比功能性关系更古老的人类需求——对共同在场、共同见证的渴望。我们曾经在同一个时空里年轻过,这个事实本身就值得被庄重地标记。
多年后我们重新凝视那张泛黄的照片,那些青涩的面庞、略显拘谨的姿态、还未被生活完全重塑的神情,构成了一个时代无法复制的青春剪影。
本雅明曾谈提出“灵韵”——那种无法复制的独特性和在场感。毕业照正是这样的存在:它捕捉的不是美,而是时间的不可逆转;它记录的不是关系,而是共同的青春时光。
集体仪式试图保存的东西,不是具体的关系,而是关系存在过的证明;不是永恒的连接,而是曾经交错的轨迹。
选择拍摄的人,在为一种更古老的人类需求投票——对共同记忆的渴望,对集体意义的坚持,对那些“不太合理但确实温暖”的时刻的守护。
在这个解构一切的时代,毕业照或许是最后的集体仪式之一。它不追求深度,只在乎广度;它不期待永恒,只想定格瞬间。在快门声中,我们暂时摆脱功利计算的束缚,体验一种更原始的价值感——关于青春、关于陪伴、关于生命中那些无法量化的美好。
在聚合与分离之间,我们不断重塑自己与世界的边界;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我们找到与时间和解的方式。
纵使命运各异,未来多变,但在这短暂的仪式时刻,我们共同阔别昨日青空,一同站立于永恒的此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