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度假村》展现出一种奇特现象,为何白人对东方身心灵如此着迷。在剧中,白人角色纷纷踏上东方之旅,沉浸在瑜伽、冥想等东方身心灵活动中。这或许源于他们对自身文化的某种反思与追寻,东方的宁静与深邃仿佛能填补他们内心的空虚。从度假村的宁静氛围到各种东方仪式的体验,白人仿佛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这种着迷背后,反映出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与交融,也让人们思考文化差异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它以独特视角揭示了当代社会中文化互动的复杂性与微妙之处。
《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在一个月前完结了,看完全剧的我们聊了聊以下话题:
1、在地视角的缺失,没有不想当好服务员的亚洲人
2、Frank的asian girl problem:为什么亚洲女性总能成为最极致的性客体符号?
2、白人对东方身心灵的迷恋,用东方哲学治自己的西方病?
3、从“无我”到“Amor Fati”(对命运的热爱),选佛祖还是尼采?
(以下全文涉及剧透,请酌情阅读。)
在地视角缺失,没有不想当好服务员的亚洲人
caicai:《白莲花度假村》最鲜明的一条线,大概就是去度假的富有白人和当地人之间的动态权力关系。《白莲花度假村》第三季来到了泰国,但我们都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这季对于当地人的塑造相比第一季和第二季呈现断崖式的扁平化,而只剩下了符号性和功能性。
其妙:我对第三季一开始期待特别高,因为它终于要离开欧美语境,跑到一个第三世界国家了,而且选址在亚洲,可以处理到白人与亚洲人间特别明显又特别当下的种族等级问题。但是我对它很失望的点也就是这一部分。感觉泰国就只是一个异域背景板,并没有更深的挖掘。
caicai:我们可以在这里简单回顾下第一季和第二季对当地人的呈现。第一季来到夏威夷,在白人游客与当地人的互动之间,横亘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真实矛盾:美国对夏威夷的殖民历史。度假村服务生凯,作为一个“父辈的土地被白人侵占,自己还得给白人游客表演传统舞蹈”的当地人,承担了显影和推动矛盾张力的作用。以他的舞蹈戏为引子,引出了富有白人家庭对殖民主义的真实看法:
比如妈妈认为夏威夷人在被白人占有的土地上为白人跳舞,这是“一种赞颂自身文化的方式”:
而爸爸认为:“大家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这就是历史,欢迎来到美国”。
第二季来到西西里。来自美国的祖孙三人来意大利寻根,但冷漠的远房亲戚将他们赶出家门,父子两人都与同一个本地性工作者产生纠葛,剧集给了两位本地性工作者以很大笔墨,她们的友谊、性格,以及其中一位的音乐抱负。最终,颇有计谋的本地性工作者利用父亲的性瘾和儿子的救风尘情节,在性别和阶级权力的不平等下反将一军,狠狠敲诈了一笔。
在第一季和第二季,当地人的身上背负着历史遗留问题的象征作用和白人的固有成见,但也有他们当下的生活现实、内心灰度,以及最重要的,能与游客产生动态博弈的主观能动性。即便白莲花度假村作为一部现实主义讽刺剧,富有的白人往往嘻嘻哈哈,皆大欢喜,但总有一些隐晦的反击,和音画本身带来的讽刺效果,让观众以为能刺破他们的自恋。
一个问题是,怎么到了泰国,所有本地人都是纯粹的服务员,保安犹豫要不要狠一点晋升保安大队长,Lisa饰演的女服务员则天天督促保安男朋友好好上班,本地应召女郎化身为“性客体”本身,作为一种符号供白男Frank把玩,使他玩起了主客体的反转游戏,最终竟然开了悟了。
其妙:前两季我最喜欢的就是它足够尊重下位者的主体性,既不把他们弱化成完美受害者,也不塑造不顾一切的反抗者,而只是写能够清醒地评估处境、不好也不坏的普通人,心里也有特别多盘算。
第一季的凯,他知道偷表不对,内心挣扎过,但还是抵挡不住诱惑,选择了动手。包括Belinda,虽然她最后确实被Tanya辜负,但她也对Tanya也并非是“一片真心”,甚至一直以来都还有些看不上她。她一点点与Tanya走近,其实也是一种贪念驱使的利益交换。剧集对她的呈现其实带有一丝冷静的讽刺,除了讲穷人被富人欺负,也是指出“一朝翻身”这种幻想的天真和虚妄,就像电影《Anora》所做的一样。
第二季中,两位本地性工作者就更是掌握了规则的高明玩家。她们深谙如何用自身拥有的资源(性资本)来设局和博弈,达成目的、见好就收,完全不受Anora式“浪漫爱”阶级跃升的诱惑。
但到了第三季,Lisa的角色真正成为了一个“白莲花”,存在只是Gaitok欲望的象征,引导他走向“男人要强”的毒性男子气概之路,最终完成一条“为了现世快乐背弃信仰”的点题叙事线。Lisa本人没有一点主动的企图,更不要说她跟Gaitok之间甚至都没有情欲张力,乃至Gaitok本人也被边缘得很尴尬,最后那一枪是不是他开的都无关紧要。
要说能想起什么超越白人设想的亚洲视角,只能想到游轮上一个秃头白男的亚洲伴侣,她在被Piper妈质疑“图财”后说出的那一句反驳:“你在说什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啊?”
Frank的Asian girl problem,为什么亚女总成为最极致的性客体符号?
caicai:既然聊到亚洲,就不得不忽视这个剧里面惊世骇俗的一段对话。早早移居泰国的老白男Frank,刚来泰国的时候跟剧里展现的很多百无聊赖的老白男一样,沉浸在纵欲中,渐渐感到索然无味。他告诉rick,他发现原来自己的真正欲望是成为一个“可爱的亚洲女孩”。你对这个剧中的Asian girl problem怎么看呢?
其妙:麦克白上播客的时候提到,这一段的灵感源于他在日本旅行时对一位直男朋友的观察——这位朋友对亚洲女性有着近乎病态的痴迷(典型的yellow fever)。由此他开始思考:这种对他者的性欲究竟从何而来?自身是缺少了什么,需要与自己如此不同的他人来填补吗?
这种思考凝结为Frank这个人物:他一直都是一个接一个又接一个亚洲女孩的欲望的奴隶,直到有一天,他意外被一个ladyboy上了之后,他意识到:我享受成为一个客体,就像那些亚洲女孩一样。欲望开始朝想不到的方向延伸:如果我自己成为一个亚洲女孩,是否就可以获取她身上我所缺失的能量,完成一种主客体的合一?
而剧中否定了实践出一个答案的可行性。Frank仍旧无法终止欲望的漩涡,重返饮酒与滥交。在最后的镜头里,他开始进行佛教禅修,转向对欲望根源的否定。这呼应了佛教“欲望即苦”的核心命题,也呼应了麦克白自己的感悟。他说到,每当他与一些年轻又美丽的人上床之后,总能清楚意识到,对方那些吸引着他的特质并不会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下了床,我还是我(aka知识不通过性传播)。
所以,在麦克白的设计里,这个Asian girl problem是一场关于欲望本身的思想实验:性欲是没有止境的,因为它永远不能够填补自身内在的缺失。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解读也很有意思。有人认为这体现了自恋的升级:Frank已无法从不断重复的性爱中获得更大的快感,于是代入亚洲女孩,从而脑补自己给这些Asian girls带来过多大的快感。像是一种模拟出来的“自体性交”场景,借由双重他者(白男和亚裔)的身体来完成镜像式的自我陶醉。
caicai:我们在外网看到,剧中该情节遭到很多yellow fever的批评,比如,Frank所体会到的这种欲望的反转,是一种只有上位者能玩的特权游戏,我们在此不展开这部分批评,但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总是“亚洲女孩”来承担这个“被极致客体化”的象征?
在这种象征中,“亚洲女孩”总是用充满东方禅意的温驯柔光,用绝不给任何人心理负担的包容,不动声色地接纳了所有的性狂想。这让我想到了《云图》中的裴斗娜,以及外网社交媒体上“白人女孩模仿色情日漫中的阿嘿颜(アヘ顔),从而扮演被极致性化形象”的现象。
其妙:有一个常见的说法:Gender is raced,and race is gendered。种族在文化建构中被赋予性别气质:黑人最阳刚,白人次之,而亚洲人最阴柔。所以在这一性别-种族光谱上,异性恋男性越偏好女性气质,就越容易被亚洲女性吸引,而越难被黑人女性吸引。这种建构直接影响了性吸引与择偶倾向:在跨种族关系中,绝大多数是白男与亚女的组合,亚男也会更受到bi-curious(主要是异性恋,但对同性恋保持开放和好奇)白男群体的欢迎。Yellow Fever就是这种对于“柔顺、温和、驯服”的“女性气质”的渴望的集大成,所以同时也往往伴随着对自身男子气概的执念。
我认为这段自白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打破了我们对性关系中“主体/客体”与“支配/臣服”这类二元结构的惯性理解。只要看过主流黄片的拍摄视角,就能够理解(亚洲)女性的欲望机制怎样被塑造为了一种被动接受模式。这些片本就不是为她们而拍的,要获取快感只能通过“代入”,最后内化成一种“欲望着被欲望”的“自我物化”心理;而男性则常常隐身,占据抽离观看的位置,快感被设定为主导、征服和掌控。
但Frank的自白揭示出,即使是最超雄的白人男性,也会渴望成为“被欲望、被凝视、被物化”的客体。换句话说,文化将我们训练成了“只会攻”或“只会受”,但只要将开关松动一下,就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switch。
Frank在这个意义上也打开了一道裂缝,体现出yellow fever与男子气概危机之间的某种同构。所谓的“黄热病”,除了白人性权力的延伸外,也可能是一种心理症候,即对自身女性气质的否认、压抑与恐惧。
白人对东方身心灵的迷恋,用东方哲学治自己的西方病?
caicai:既然说到白男在泰国的开悟之旅,那我们就不得不聊聊白人对于东方身心灵的深深痴迷和所谓的“灵性消费”。
自然而然的,本片也面临着如下批评:对东方佛教的呈现也是肤浅的、工具化的,身心灵被演绎成了哄着有钱人玩儿的健康消费项目。我们可以聊聊:这样的批评视角在今天,针对一部讽刺剧,是否有意义?
其妙:这一季里各种东西方身心灵实践被混成了一锅粥。以兔牙妹这个角色为代表,她一边读佛教书籍、打坐冥想、练瑜伽,一边又研究星座、九型人格——佛教、印度教、心理学、玄学,全都沾一些。作为全局最虔诚的灵性代表,她也并没有在追求一套完整的哲学或宗教信仰,而是从不同体系里抓取自己需要的部分来使用。
按照麦克白自己的说法,他的出发点就是“以讽刺和有趣的视角看待死亡以及东方宗教和灵性”。从这个角度看,重点或许也不在于“正宗”地呈现佛教,而恰恰是呈现白人对这些文化的解读。所以佛教被当成背景板,可能本身就是一种讽刺:它不重要,重要的是白人怎么“用”它。
不过这一点也是我觉得这一季处理得不够清晰的地方,好像一方面想消解,另一方面又想借这种氛围说点认真的、更深刻的,最后感觉两边都没有站稳。
caicai:我们可以就着这个片子延展到下一个问题:为什么白人会对东方身心灵如此着迷?
我觉得一个原因是:在以剧中角色所代表的例子中,东方身心灵中的“无我”恰恰能治愈西方意识形态中“个人主义”和“追求自由”所造成的现代性困境:
1、对“自由”这一概念的推崇,和对其毫不怀疑的追寻,使新的自由和欲望对象不断涌现,最终,“自由”变得虚幻,因为角色被困在了“追寻”这一动作中。
2、对“自我”(ego)的执念,使得“自我掌控”变成了强迫性的劳动(如saxon疯狂摄入蛋白粉),身份变成了囚笼(不仅仅哥哥saxon困在了成为超雄男的执念里,一心想修行却最终因为吃不上有机蔬菜而放弃的姐姐,也证明了自己所谓的信仰是如此的脆弱,似乎其生发只是因为她困在了反抗自己白富美身份的执念里),“主体性”变成了无限自我满足和自我肯定后的空虚,于是“无我”中的“消融“自我”,并与超越性存在融为一体”,变得如此诱人。
其妙:我觉得很有道理。自由的背面,其实是你得为自己做的每个选择负责。你选什么、怎么活,全都成了“你是谁”的证明。尤其对剧中那样物质无忧、拥有“无限选择权”的上层阶级来说,人生的命题不再是怎么活下去,而是“我是谁、该成为什么”的存在性焦虑。在这种持续的身份焦虑里,放下“自我”,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放下了这些沉重的追问。
不过另一方面,我觉得东方身心灵更普遍的流行,可能并不是逃避个人主义,反而是因为它正好契合这种价值观。在西方基督教中,救赎来自上帝,是一种他者施予的恩典;而佛教和很多东方宗教则强调自我修行、自我觉悟。这种“自觉自救”的理念,反而符合现代人对“自我掌控”的执念。
像瑜伽、冥想、正念这些源自东方宗教的修行实践,在传到西方、普遍商品化后,很多都被“去宗教化”、“心理学化”了。它们不再讲修行和悟道,而是被包装进了“self-care”的语境里,成为和健身、心理咨询类似的生活方式。上一堂瑜伽课、做一场冥想spa,有没有被真正拯救不重要,但确实是feel better了。
我觉得真正流行起来的是这种“身心疗愈消费”:不需要真的皈依,也不用长期修行,只要抽点时间和金钱,就能快速熨一熨心灵的皱褶,还顺带一些强身健体、貌似提升了“心智力”的效果。
从“无我”到“Amor Fati”,选佛祖还是尼采
caicai:现在我们可以回归具体剧情,先聊聊剧中的美国南部老钱家庭吧。在最后一集,小儿子误食了爸爸想用来毒死家里其他成员的毒种子,晕倒在泳池边,接着开始看见一些幻觉:一些东方僧人的倒影在注视着他。
你们觉得这小儿子他这是开悟了吗?以及为什么小儿子成为了三姐弟中最有“精神性”的一个人?
其妙:对比来看,哥哥信奉的是一种特别简单直接的进取式幸福观: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得到了就快乐。而姐姐则试图通过“放下”,用佛教的方式压抑欲望,走一条后撤的路径去抵达幸福。但剧里给了很多暗示明示,不断提示她的“超然”并不坦诚。
反倒是弟弟,从头到尾都处在一种“脱节”的状态,不像哥哥那样热衷争取,也不像姐姐那样苦心克制,不是因为他悟了什么,只是他本就没什么强烈的“想要”。这却恰巧最接近佛教的终极状态:无欲无求,没有执念,也因此就能终结痛苦,获得解脱。
caicai:除了无欲无求,还有无我。我感觉三姐弟就像一个对照组,在探讨“有我”的痛苦,和“无我”的可能性。哥哥saxon认为自己是阿尔法男(Alpha Male),不坐拥主流叙事的成功,人生就无意义;姐姐认为自己要走上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要用身心灵和有特权原罪的家人们打出差异。但当你沉浸在这两种叙事里,并且希望你自己的身份是由这两种叙事所赋予的时候,你都是一样的:你还是困在自我里。
但是弟弟就很有趣,他什么都不懂,但又什么都可以。他跟哥哥一起纵欲,也跟姐姐一起修行,既没什么心理负担也不沾沾自喜,因为他不觉得事情和事情之间有高下之分。
其妙:就因为他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什么都可以。更重要的是,他去做任何事的出发点只是为了取悦家人,而不是为了要成为什么、获得哪种身份。就像他说的,家里人除了他之外都是narcissist,即“我”太大的人,而他是一个pleaser,一个没有“我”的人。无欲无求的下一步或许就是无我。
caicai:你对于闺蜜三人组有什么看法吗?
其妙:这条线我看得不太满足,感觉她们从头到尾都是“塑料姐妹”的状态,直到最后那场饭桌戏,Jacqueline和Kate仍然处在各自的角色里,看不太出有什么转变。只有Laurie的发言,把她们之间过于稳定的关系升华了。
她说,“只要和你们在一起,就感觉一切都很deep。”这个“深刻/深奥”不源于某种玄妙的开悟,而只来自于度过的时间,一种特别扎实的、物理性的、“一步一脚印”的累加本身。这让我想到李翊云说的“时间是最民主的东西”。时间也就是生命的印迹,而印迹本身就可以是意义。我感觉这里就还挺感人的,这也像是全剧的精神落点。
caicai:对,我都看哭了。我觉得麦克白似乎通过三姐弟和三闺蜜两组人物的描绘,给我们留下了现代人饱受身份之苦的两种解决方案:无我和Amor Fati。
Amor Fati正是《白莲花》第三季最后一集的剧集名,这句话出自尼采,可以翻译为“对自己命运的热爱”:“即认为生活中发生的一切,包括痛苦和损失,都是好的,或者至少是必要的。”
德州贵妇Kate的发言与Laurie的发言的对照,似乎形成了对Amor Fati的点题诠释。Kate发言的大意为:我们在花园精心劳作,总会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花园里开满了花。这似乎意味着,最终我们还是需要“花”来为“劳作”赋予意义。但laurie承认了信仰体系和生活本身的虚无,但同时:时间给了这一切意义,我们可以爱上命运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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