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换宿之后,我深深感受到了与欧洲文化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在那短暂的经历中,尽管我努力去适应和融入,试图参与他们的生活方式、交流习惯,但始终感觉格格不入。欧洲的生活节奏、价值观念与我所熟悉的截然不同,无论我怎样努力去迎合,都像是在强行挤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圈子。那种孤独和无奈让我彻底放弃了融入的念头,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系,也更加坚定了回归本我、寻找属于自己归属的决心。
和比利时大姨生活的十天,生活规律得我喜迎生理期
去年五月,我从一位朋友那儿听说了打工换宿。她当时去法国的一个农村,在一位电磁波过敏的房东家里打了几天工。房东家里必须屏蔽一切信号,否则她会全身起疹子和瘙痒,唯一上网的方式就是用台式机连网线。
那次换宿是疗愈型的,朋友说她只用付机票的钱,用劳动换取食宿,还可以跟着房东一家做一些冥想之类的心灵疗愈。她帮她们做一部分家务,比如喂动物和除草等等。
我觉得挺有意思,当时就记住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它是一种经济实惠的旅游方式,同时还可以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打工换宿在欧洲很常见,已经有一套成熟的体系,也有很多有保障的平台为房东和换宿者提供选择和建立联系。它的本质就是用劳动换取食宿,如今也已经成为很多难民或无家可归者度过过渡期,寻求暂时庇护的方式。
打工换宿的网站之一
我花了一晚上时间,注册打工换宿的网站,填好自己的资料和简介,很顺利地联系上了房东——一位六十多岁,单身独居的大姨。照片里,她头发全白,整齐地梳成马尾扎在耳后,有些发胖,笑容灿烂,和很多欧洲阿姨一样,穿颜色鲜艳,印花丰富的衣服。
从我们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开始,大姨就开始给我发消息。我了解到,大姨是比利时人,每年四月到十一月会住在西班牙,其余时间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她在西班牙的住处是她父母留下来的房产之一,位于一个叫 Mequinenza 的地方,它在西班牙东北部,离巴塞罗那有两个小时车程。她离过两次婚,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还有两只狗。大姨甚至还跟我分享了她女儿的结婚视频。她的热情让我甚至手足无措,同时也对这段经历充满期待。
六月的一天,我从阿姆斯特丹飞到了巴塞罗那,大姨来机场接我。我们穿越整个加泰罗尼亚大区,来到一处被光秃秃的山包围的,三条河交叉处的村落,汽车盘旋了很久。
她在一个水龙头处停车,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离她家有二十公里。她示意我一起下车,走到后备箱边上,把手放在把手上,对我说:“准备好了吗?”下一秒,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全部被展现在我面前,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个。大瓶子装的水是用来喝的,塑料小瓶的水是用来煮饭的,透明瓶子的水是用来刷牙的,每一瓶都安排周全。
打完水,我们回家了。热情的小狗 Kaya 一开门就扑到我身上舔来舔去,而 Buzz 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我,大姨说这是因为他有一些童年创伤,但是他非常善良。没过多久,Buzz 竟然向我敞开了心扉,舔舐我的皮肤,甚至还主动和我握手,大姨很惊喜,说 Buzz 一般要好几天才能适应一个陌生人的存在。她一边说,一边拍了好多照片一股脑全发给我。然后,我陪她一起看一部美国刑侦电视剧,她跟我分享剧情的时候,我偷偷在豆瓣搜了一下,发现她最觉得最可爱的角色 Tony 其实是大反派,我没告诉她。
夜幕降临之后,我发现这里真的是 the middle of no where,太阳落山之后村子里几乎没有光污染,也极少有人出门。大姨跟我说,当家里有小老鼠出没,她的两只狗会把它们用牙齿撕碎,她再把老鼠们的尸体扔出窗外,给山上的老鹰吃。还有一些时候,山火四起,老鹰的巢穴被烧毁,在寂静的夜里,能听到它们的哭声。我想,大姨在这里可能挺孤独的。
第二天,我的工作正式开始了,主要就是帮大姨修整她的院子和植物,还有赶集、买菜和做饭。虽然大姨每天都给我做一日三餐,我有时候也会主动提出做中餐。
大部分的工作其实是拔野草,有的草使劲一拔就能出来,但是有的就要铁锹、铲子和剪刀一起上。我经常会一边拔草,一边听播客,往往能进入心流状态。有一天下午,我听到主播提到,最被高估的品质是吃苦耐劳,在烈日下拔草的我不禁汗颜。我花了四个小时,才把大姨门前的一小片杂草清理干净。我突然想到,如果如今城市绿化的杂草是用除草机的话,那么那些长在花茎旁边的野草呢?用机器能除掉吗?如果都需要用人力拔掉,又是谁来干这些工作呢?
这几天和大姨在一起生活的经历,全方位地唤醒了我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过暑假的回忆:每天九点多自然醒来时她们已经坐在客厅看电视,有线电视就那几个节目,古早电视剧和电影轮流着播,那些记忆里已经很老的脸稚嫩地跃出,割裂又神奇。等我洗漱完,咖啡和蛋糕已经被用心地摆放在餐桌上(我奶奶一般是放豆浆和蜂蜜小蛋糕)。
野外劳作的疲惫程度类同于在小区的健身器材区上下翻滚,玩儿累了,热了,一定会有一杯好喝的端过来。大姨给我的是冰沙版chai latte,但我奶奶不爱让我喝凉的,所以一般都是温热的苹果水。她们做饭总是爱做特别多,吃不完的放回冰箱,为了不让这些食物放太久,我总是自觉地提出吃剩饭的请求。晚饭后她们会再给我倒一杯饮料,出于节俭的生活习惯,往往是用浓缩糖浆或是果珍粉冲。并且,她们会用冒着星星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好像掌握了制作特饮的秘诀,像老小孩儿一样。
这样的生活规律且稳定,换宿的最后一天,我非常不规律的月经竟然来了,特别惊喜。
大姨家一角(图片已得到受访者授权)
我们很快建立了互相的信任,生活之外,也有不少对话。那段时间,她正在为母亲的遗产问题焦头烂额,一团糟的姐弟关系更是让她压力爆棚。第七天,她跟我倾诉了很多心事,从她的婚姻、亲子关系、家庭,到个人创伤。她给我看了她弟弟的账单,我才知道她弟弟一直在啃老,他不仅抢到了父母留下的唯一一套有净化水系统的房子,还一直在花父母的钱,加起来至少有十万欧元。
我知道,自己无法给出什么建议和安慰,她也不需要我这么做,所以我只是陪着她,安静地倾听。我想,无论种族、国籍和文化,很多类似这样的问题,是全人类都会面临的。
然而,谈到难民问题时,我就难以共情了。生活在比利时荷语区的大姨认为,自己的生存空间被外来者侵占了,主要就是难民。二十年前,大姨刚生了孩子,同时经历离婚,生活比之前困难许多,于是去找政府领补贴金,却被通知,必须要有一定的工作经历才可以领。与此同时,难民一来到比利时就可以领一笔救助金,作为本地人的她在困苦的时候却无法得到任何补贴,她觉得这很不公平。
后来,她的孩子遵循传统,都信天主教,上教会学校。她觉得外来者也应该尊重她们的宗教,而不是在城里各处建造清真寺。她带孩子在社区广场上玩的时候,有移民面孔的人冒犯她们,让她们“滚回家”,大姨回骂:“你们才应该滚回家,你们根本不属于这里”。
其实,大姨的想法有点像一些国内一线城市的“土著”对外来人的看法,明明拥有特权,却把自己和外来人放在同一标准上比较,控诉自己的权益被侵占。
与此同时,大姨欢迎各地的人来她家打工换宿,也确实帮助过许多难民,我相信她对待那些人并不会比对我差。她曾经遭受过很严重的人身伤害,却仍旧选择相信别人。
最后一天,大姨送给我一张画,说是我的属相“蛇”和星座“羊”的结合体。她说她给每个换宿者都会画,有些人最后“忘记拿走了”。
大姨的生日聚会上,我看够了白人的假笑
六个月之后,大姨的 67 岁生日聚会上,我才明白大姨政治观念的来源。
在安特卫普的一家咖啡厅里,我感觉很魔幻,像看电影一样,她的家人、朋友们不停地进进出出。大姨同母异父的姐姐和她完全不同,一位 71 岁的“时尚女魔头”,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partner”和女儿,后者是比利时某一年的选美小姐。
大姨说,她在精子库里选择了一个荷兰男人的优质基因,生下一个金发碧眼、身材修长的小男孩之后仍旧不停地换男友。每一次男孩都以为那是他的爸爸,被告知不是之后充满困惑,得不到任何解释。
我被大姨安排在“英语桌”,同桌都是会说英语的人。座位旁边是一位年轻的白人男性,我们从彼此的工作和专业开始攀谈起来。知道我是语言学学生之后,他非常惊喜,说:“哦,我知道!那你是学哪个语言的语言学呀?”我只有在心里默默扶额的份儿。
后来,同桌的客人陆续落座。他们话里话外都谈到一些政治话题,认为比利时政府需要改革,中东和北非难民给她们的生活带来许多威胁,光领体恤金,正事不干。他们经常提到某个政党以及对于它的支持,但大多都是口号式的比如“让比利时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我相信他们会带我们走向更好的未来”等。
于是我向邻座询问他们党派的名字以及概况,他一边给我看谷歌搜索结果,一边跟我解释,这是一个右翼民族主义党派,支持佛兰德斯(比利时荷兰语区)的独立。他说,他们党派所追求的,不过是对于比利时人权益的保障而已。而对于移民和难民群体,他们必须付出足够的劳动才能获得社会福利,“这样做没什么错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作为一个毕业之后还不确定是否能留在荷兰,并且为此焦虑的人而言,我怀疑自己是他们“要求”的目标,难道我需要证明自己是“好”移民?那又该怎么做呢?
后来我才知道,大姨的女婿从政,很多客人都是他政治上的盟友,比利时新弗拉芒联盟党的成员。
聚会进行到后半部分,一位中年女士风风火火地进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坐下之后,她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说英文了!”我了解到,她来自叙利亚,已经移民比利时九年,现在以唱歌为生。英语和弗拉芒语(比利时荷语区的官方语言)之外,她还会说阿拉伯语、亚美尼亚语和一门欧洲语言。当时从叙利亚跑出来之后,她去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留在比利时,这个“最民主和进步的国家”。
她的丈夫是比利时人,儿子是和前夫所生。她说,自己很感恩现在的生活,因为有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社会声誉。为了建设这个国家,让它变得更好,她积极参与政治运动,加入新弗拉芒联盟党,她认同“愿意为这里贡献自己力量的人”移民,不欢迎“对我们毫无帮助的人”。
我想,她是那种“好移民”。我能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欣赏和敬佩她,一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得知最贵重的礼物来自她的时候,大姨觉得很惊喜,“不愧是她!”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给大家唱了一首圣歌。她积极地融入这里,学习这里的语言和文化,参与政治活动,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可我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
假笑过多,我迈出酒吧的门透气,抽根烟。结果远处来了一个大小眼的黑色面孔找我要烟。他笑着,很友善地问我,你是哪里人啊?谢谢你的烟,我来自摩洛哥,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那个笑比一下午对着我侃侃而谈的几个人都真诚。
“融入”没必要,但我们仍然可以相爱
聚会之后,我和大姨回家。我提到现在自己每个月的房租是700欧,她对这个天文数字感到惊讶,于是她问我,明年你还能来西班牙找我吗?我说我需要先找到工作留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和她一起看《黑寡妇》,电影快结束时,她突然转头跟我说:“我昨天睡前搜索了安特卫普的招工网站,你如果想要留下的话,可以花钱报一个政府开的荷兰语课,等学好语言后,他们会给你安排点什么的。至于房子,如果来安特卫普,你就住在我家,不用付房租,每年我去西班牙的时候你只需要付水电费和网费就好。”我当然感恩这样的话,可同时感到无力的是,在他们眼中,住处、工作、语言,压倒外来者的三座大山,竟是可以如此轻易就解决的。
送我离开时,她说,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她,毕竟她的女婿从政,没准可以用人脉帮助我。一个右翼支持者能帮到我什么,我不敢想。但我确信在大姨眼中这两者并没有什么矛盾,就像他们认为让有色人种在融入时“付出代价”,与怀着开放的态度接纳他们没什么矛盾;难民不该得到无条件的援助,和他们作为白人公民应该得到优先级对待之间没什么矛盾。
我依然把大姨当作我在欧洲的好朋友,把她送我的礼物妥善地安放,想着有时间再去找她和她的狗狗玩儿,和她分享生活近况。离开的时候阳光照在她和狗的身后,我还是很不舍。让故事发生并没有那么难,只是我早在不知不觉中放弃“融入”这件事了。一是这里远没有该有的那么多元,二是人与人本身就如此不同,尤其是在世界公民概念几乎消亡的今天。同样是谋得应有的权利和福利,我们需自证,而你们只需呼吸。
去年九月,荷兰政府宣布削减 10 亿欧元的高等教育经费,实施措施包括限制国际学生入学人数,减少英语授课项目,取消某些学科的项目等等。我所在的学院通知将裁掉60%的全职员工,我的毕业论文延迟了两个月才收到分数。非欧盟的学生想要留在这里,比以前难得多,对于我这种本来就不好找工作的文科生而言尤其。刚刚过去的冬天,焦虑诱发的躯体反应越来越严重,那几个月里我惊恐发作的次数比过去一整年还多,甚至一出门就会心悸和头晕。
我也想过回家,但以我现在的状态,很难适应国内的加班文化和高压工作。而且,北京的飞速变化让我很犹豫。去年回去,我发现家旁边的商场变成了抖音和火山视频的连廊,小时候我在这补习,看电影,吃人生中的第一杯DQ冰淇淋。我熟悉的生活痕迹逐渐被钢筋水泥抹掉了。而这样的变化还在不停发生着,秩序和效率逐渐成为至高的准则,生活的空间被一再压缩。
欧洲令人失望,北京也不再是最优备选。让我坚持留在欧洲的,是在这里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生活和同温层,我们一起创造了一个安全领域,给彼此不断带来坚定的支持。现在我觉得,以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去观察这一切,然后再和“自己人”一起,去创造属于我们独特的叙事才是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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