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去世一周年,关于是否要原谅她这个问题,引发了诸多思考。艾丽丝·门罗以其细腻的笔触和深刻的洞察,为文学世界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她的作品常常触及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琐碎,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感受到生活的真实与温暖。然而,或许她的某些创作在特定时期或情境下引起了争议。但我们不应仅仅因争议而否定她的全部成就,她的文学价值是不可磨灭的。她用文字搭建起的世界,将长久地影响着读者,让我们在缅怀她的同时,也能更加珍视文学的力量。
2024年5月13日,艾丽丝·门罗去世,引发了全世界读者的悼念。谁也没有想到,到了7月初,门罗的女儿安德丽娜·斯金纳向媒体披露了自己在童年时曾遭继父盖瑞性侵一事。文章一出,舆论哗然,随即在中文世界也引发了激烈的讨论。
我们是否要原谅她?
一
一晃,艾丽丝·门罗去世一周年了。读她的小说,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同样谈论她本人,现在也变得不是那么容易了。她没有像其他去世的文学大师,如加西亚·马尔克斯、露易丝·格丽克、大江健三郎等那样被归入了文学万神殿,从此享受世人的无上尊崇,围绕她的争论反而愈演愈烈。
2024年5月13日,艾丽丝·门罗去世,引发了全世界读者的悼念。谁也没有想到,到了7月初,门罗的女儿安德丽娜·斯金纳向媒体披露了自己在童年时曾遭继父盖瑞性侵一事。文章一出,舆论哗然,随即在中文世界也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很多艾丽丝·门罗的忠实读者都难以接受自己深爱的作家是这样的人。
2024 年12 月30 日和2025 年1 月6 日,《纽约客》杂志分两期刊发了一篇由雷切尔·阿维夫撰写的重磅文章《你逃不开这一切——艾丽丝·门罗的“被动”困境》(You Won’t Get Free of It.-Alice Munro’s Passive Voice),文中细致地写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更是把门罗的“暗面”彻底地曝露出来。
安德丽娜·斯金纳的遭遇,让人心疼,也让人愤怒。艾丽丝·门罗是何其聪慧的作家,她在小说里对于女性的困境书写得有多成功,在现实中她面对孩子的表现就显得有多糟糕。在丑闻出来之前,门罗给我们的印象,就是那张满头银发、无比慈爱地凝视着我们的面孔。
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本书是《亲爱的生活》,而她就是我们“亲爱的门罗”。而现在呢?尤其是看完报道后,还能认为门罗对我们来说是‘亲爱的’吗?老实讲,我心里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亲爱的生活》
[加] 艾丽丝·门罗 | 著
姚媛|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
此文还让我们了解到艾丽丝·门罗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逐渐失去记忆。我还记得艾丽丝·门罗2013年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后,没有亲自去领奖,那时候我们只知道她年龄太大、身体不好,后来才知她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跟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都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对于创作者来说,丧失了记忆,是何等残酷的事情。但对于“母亲”来说,尤其是一位“失职”的母亲,可能又是幸运的。但对安德丽娜·斯金纳来说,却是不幸的,因为她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阴影里。
我一直认为艾丽丝·门罗作品的价值,跟她本人的现实生活并不会捆绑在一起。门罗是一个复杂的人,她的作品也是复杂的。但我必须承认,我对门罗的感受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现在我也是一个心情复杂的读者。
正如美国学者埃里克·豪陶洛·马瑟斯在《划清界限?——如何对待失德艺术家的作品》中所言:“厌恶地远离一件艺术作品,既是一种道德反应,也是一种审美反应:你不仅是在对艺术家进行道德判断,而这种判断也会影响你对其艺术作品的接受。”但门罗作品这些年来带给我的震撼和滋养,却是我不能忘的。我想回到她的作品本身(尤其是关注她写母女关系的那些作品),或许能有一些新的启发。
门罗的确多次写过母女。不过,她的作品虽然很多取材于自己的生活,但极少会直接写自己与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们只能通过她的小说来窥探她的内心世界。而《亲爱的生活》里的开篇《漂流到日本》,就是开启这个世界的一把钥匙。
二
这篇小说情节很简单:格蕾塔送别要去外地工作的丈夫彼得后,带着女儿凯蒂坐火车去多伦多的朋友家里住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格蕾塔作为诗人,有一次去参加了在温哥华与编辑见面的聚会,并因此认识了一个叫哈里斯·本内特的男人,两人产生了情愫。这一次去多伦多,她写了一封信寄到了哈里斯供职的报社,想与他再续前缘。
没想到在去多伦多的火车上,格蕾塔意外地认识了一名叫格雷格的男子,并趁着凯蒂熟睡之时,去格雷格的车厢跟他发生了性关系。等格蕾塔返回时,突然发现凯蒂不见了。经过好一番寻找,才在两节车厢之间的金属板上找到了凯蒂。虚惊一场,格蕾塔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女儿凯蒂关心不够。他与格蕾塔终究只是露水情缘,此后不会再有联系。到了多伦多,哈里斯·本内特到车站来接她,“她没有试图逃开。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何事,门罗没有说,小说戛然而止。
这当然是一个女人出轨的故事:背着丈夫既跟哈里斯眉来眼去,还跟萍水相逢的格雷格发生关系。小说的题目是《漂流到日本》,日本在遥远的东方,代表着远方。所谓漂流到日本,就是想要从现在的生活中逃离出去,越远越好。从世俗意义上来讲,彼得不是一个坏丈夫,婆婆也从不来打扰,女儿可爱乖顺,一切看起来都是不错的。
感觉什么都好,却就是想逃离。格蕾塔逃离的方式就是“出轨”,她幻想着男人(只要不是丈夫),做着幻梦。在梦中,她能从日常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就像是从闷热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而那位在聚会上认识的哈里斯,代表着一种破坏现有沉闷生活的力量,可以把她从无聊的婚姻生活中拽出去。
再来看她的女儿凯蒂。格蕾塔找到凯蒂时,“凯蒂坐在那个嘈杂的地方,在两节车厢之间,孤独无助。不哭泣,不抱怨,仿佛她会这么永远坐在那里,没有人会向她解释,没有希望。就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得救之前,在可以开始哭之前的那一瞬间,她张开嘴巴,眼神异常地空洞。只有在得救之后她才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找回受苦和抱怨的权利”。
门罗没有写她怎么想的,但我们可以追问:她为什么会坐在两节车厢之间的金属板上?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摔伤甚至摔死。一开始,她妈妈格蕾塔跟男人格雷格互相轻吻和爱抚,她就在一旁熟睡。她是否真的熟睡了?我们不得而知。后来格蕾塔和格雷格离开寻欢去了,她醒了过来,发现妈妈不在,可能立马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只好起身去找,她是否找到了格雷格那节车厢,是否目睹了母亲与格雷格做的事情?这些我们无从得知。
但我们可以代入凯蒂这个小孩身上,想想在找不到妈妈这段时期,她内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她是否明白了一些什么?门罗继续给我们提供了线索,一个线索是男人格雷格下车时,朝格蕾塔和她打招呼,她没有回应,“格蕾塔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因为他把她丢下而在惩罚他,拒绝想念他,甚至拒绝和他打招呼。‘格雷格对你挥手了。’火车开动时格蕾塔说。凯蒂说:‘我知道。’”这个回答意味深长。小说结尾处,哈里斯过来接她们,格蕾塔试图抓紧凯蒂,“但就在这时,孩子挣脱了她的手,走开了”。门罗提供了这个细节,提醒读者凯蒂这个孩子年龄虽小,可她已经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母亲的心不在她这里。
我们再回到格蕾塔身上。格蕾塔是一个诗人,她不喜欢别人用“女诗人”来称呼她,门罗用括号补充了一段说明,“彼得的母亲和同事,那些知道她是诗人的人,仍然使用女诗人这个词。而她已经把彼得训练得不再使用这个词。除他之外,没有训练的必要。那些被她抛在身后的亲戚,以及那些她以家庭主妇和母亲的身份认识的人不需要训练,因为他们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微妙”。
在加拿大,很长一段时间,女性被局限在“以家庭主妇和母亲的身份”被人认识,要想从事写作,一定会被视为异类,不被理解,常被嘲讽。格蕾塔身为诗人,更为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
她需要释放,结果却是差点失去了凯蒂。她明白“她对孩子的注意并不是持续不断的,她对孩子的温柔往往是策略性的”,也知道“其他各种想法也将孩子从她心里挤了出去”。其结果是,“她似乎大半辈子一直在脑子里写诗这件事。她突然发现这是另一种背叛——对凯蒂,对彼得,对生活。现在,因为她脑子里凯蒂独自一人坐在两节车厢之间金属咣咣当当的撞击声中的画面——写诗成了她,凯蒂的母亲,要放弃的另一样东西”。这个结论,对格蕾塔来说是残忍的。她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母亲,就必须放弃写诗。
如果站在婚姻的角度,我们或许可以指责格蕾塔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妻子,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这就涉及了性别的议题。在现实中,我们见识过很多男性艺术家如何对待妻子、情人,以及他们共同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他们往往以更高追求为幌子,抛弃责任。历史上,女人为了艺术而牺牲别人的情况很少,而且她们很可能会受到更严厉的谴责。
回到《漂流到日本》,格蕾塔意识到了这个困境,倘若一狠心,真的“将孩子从她心里挤了出去”,离开看似幸福却沉闷的家庭,或许会走上创作之路,但这条路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彻底斩断情感的羁绊,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后面格蕾塔会怎样抉择,门罗没有告知我们。
三
那么面对这样的困境,作者本人又是怎么抉择的呢?我们知道艾丽丝·门罗小说里写到不少喜欢写作的女性,这些人物身上自然都有她本人的身影。在现实生活中,她没有选择逃离家庭去专心写作,她留在了家庭,抚养了孩子,最后还成了世界闻名的大作家。这在很多人的眼中,是女性写作的“楷模”(讽刺的是,大家不去这样要求男性作家):她居然能在家庭与写作之间取得了平衡。
但事实上,她没有。2004年,门罗的代表作《逃离》出版,这本著作腰封上所写的话成了门罗彼时选择的注脚:“为了获得独立和完整的自我,我们逃离沉闷的家庭、僵化的感情,逃离熟悉的人群、令人窒息的生活。为此,我们付出代价,遭受混乱,造成伤害。”是否可以说安德丽娜就是门罗付出的其中一个“代价”?母亲切切实实伤害了她。如同《漂流到日本》中的小女儿凯蒂,她意识到自己被母亲“抛弃”了,哪怕只是短暂的时间,依旧会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现实中门罗的小女儿安德丽娜,站到她的角度来讲,母亲一贯逃避的行为给她带来的伤害也是无法弥补的,而且门罗也没有尝试去弥补,以至于她多年来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这样的事情,尝试代入一下,就能感受其中的愤懑、屈辱、不平和绝望。直到母亲去世,她才公开谈论这件事情,也是顾及了母亲的颜面。她当然会知道自己的文章出来,世人对她母亲的评价会从基本上一面倒地夸赞,变得复杂起来。
这也是她发文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世人在评价门罗时,不可忽略她作为母亲失职的一面。她不愿再做门罗的叙事中被抹去的孩子,终究还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我希望我的故事,能成为人们讲述的关于我母亲故事的一部分”。
结合门罗的人生细想,却意外地多了一重解读的空间。门罗这么长的人生,我们其实了解得很少,现在她孩子的文章出来,反倒是揭开了她生活的一角,让我们得以窥见她私生活的一面。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内心在想什么,她跟那么多孩子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这些有待研究者去深入挖掘了。
门罗的小说创作,与她的真实人生,关联度有多大?虚构与真实的比例是怎样的?这对我们理解门罗的作品非常重要。安德丽娜的事情提醒我们,是否了解门罗的真实人生,对理解她的作品,会有相当不一样的感受。从现实生活的道德层面来说,门罗对安德丽娜的行为,我不能接受。但说来有点残忍,作为一个读者来说,我不会因为知道门罗在现实中的“不堪”,就拒绝再读她的作品,反而是多了一个维度。有人提到现在看她作品与本人有割裂感,而我觉得更多的是“裂痕”,裂痕之下,她的内心世界只能从她的小说里去探寻。
门罗在《亲爱的生活》一书中最后的一段话写道:“我们会说起某些无法被原谅的事,某些让我们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安德丽娜会原谅她的母亲吗?我不知道。那些曾经爱过她现在却憎恶她的读者会原谅她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关于她的争议永远不会止歇。可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愿她安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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